邻近傍晚时分,沐月国这处僻静的小院炊烟袅袅,桌上已经摆满了佳肴,苏锦换上沐月国的装束从房间里走出来时,白琢寒已经端坐在了桌前,见她缓步走出来,连忙起身将她搀扶到了饭桌旁。和朱雀一样,她也穿了一身暗色纱裙,取朱砂点在眉间,眼角上勾,就算没有过多的金银首饰,却也是显得无比艳丽与妩媚。
“这些一看就是朱雀的手艺。”苏锦打量着桌上的饭菜,这几日风餐露宿,眼下她确实有几分饿了。
“看来人都快到齐了。”白琢贤端着菜盘走进来,后面跟着捧着茶水的朱雀。两人张罗着往桌上摆盘,倒茶,恰如一副男女主人的模样。
“锦小姐,你身上还有些擦伤,这个酱油的和那个放了辣椒的你别吃。”朱雀说着把两盘菜拿到了另一边。白琢贤也一并坐了下来,看了眼白琢寒:“琢寒,你怎么还没换上沐月国的衣服,既然是潜入沐月国的,自然也要谨慎些才好。”
白琢寒和苏锦不由得四目相对,白琢寒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为什么我觉得这一桌是一家四口的感觉,莫名多了一对爹娘。”
“我也有同感,苏承英派这两人来,八成是为了看住我们的。”说话间,苏锦的余光瞄到客厅的门口似有个人影躲躲闪闪的,不愿进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炎沉那孩子,便回过头招呼道:“炎沉,快来,就等你开饭了。”
炎沉低着头,犹豫着踏进门,却并没有走到桌边,而是在进口角落里站着:“炎沉这样身份的人,不配上桌子和各位大人吃饭,还请各位大人赏一口剩饭,炎沉到门外吃便好。”
“你这说的什么话,在我们这里,吃饭都得好好地坐在桌子边吃。”白琢寒不由分说,两三步抓着炎沉,把他拉到了座位上。
炎沉一直低着头,肩膀一抖一抖抽泣着:“炎沉有错,不值得各位大人对炎沉这么好。”
当初炎沉将白琢寒一行人引到鬼鹫的巢穴附近,便是想要趁乱逃走。只不过炎沉虽然是沐月国土生土长的人,探寻个鬼鹫的巢穴还不算是难事,但是他也是出生于贵族,在夜晚的密林中逃跑这样的事情已经超出了这个少年的能力范围。那晚,他还没跑出去多远,便在密林里迷了路,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鬼鹫的巢穴附近,在暴风之中寸步难行,若不是白琢贤及时找到他,拼死抱住他冲出去了几步,炎沉恐怕早已被折断的大树砸成了稀泥。对于炎沉近于“背叛”的行为,白琢贤也丝毫未有责怪之意,一路上好生照顾,毕竟嘛,他们这些人对于炎沉而言是完全不熟悉的外乡人,他想逃回家的心情白琢贤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炎沉,你为什么要逃跑?”
“如果……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带了人来沐月国,他们……他们一定会杀了梓萝的。”炎沉紧紧地抱着头抽泣着,从前苏锦未曾注意过,炎沉袖口里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布满伤疤。
“梓萝?”苏锦记得初次见到炎沉时,曾经听他提过,自己有个弟弟被当做了人质,只是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是男孩子的名字。
炎沉点了两下头,压抑着哭腔说道:“那日我并没有说实话,怕被你们猜出我的家族,给族人带去灾祸。我是家里兄弟中排行最小的,下面只有一个妹妹名叫梓萝。拜夜长老被囚禁之后,我们一族人都被下了狱,我和其他族里的青壮年便被贬为了奴籍去做工,梓萝便和我父母亲关在一起。后来父母亲被仇夜处决,梓萝便不知去向,直到我被派去锦都的前夜,我才见过她一面。”
“你可知道是谁派你去锦都的吗?”这个问题在苏锦初次见到炎沉时便问过,现在想来怕炎沉当时有所保留,不敢多言语,便又问了一次。
“命令虽然我主人下的,但是当时旁边的屏风后面还站着一个人,听口音绝对不是沐月国的人。”
“梓萝她现在在哪里?”白琢寒夹了一筷子菜到炎沉的碗里。
炎沉沉默片刻,缓缓回答道:“她,被封为了护国公主,不日就要和入选到长生殿中的女子一起嫁给仇夜。”
“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炎沉你们一族应当是上一任长老拜夜的亲信,封一个这样家族出身的女子为护国公主,还要娶到身边,这……”白琢寒顿了一顿,他心中已有了猜测。
“这就等于挟持了整个一族,让炎沉他们想反也不敢反。”沉默了半天的白琢贤脸色阴沉地插了一句,他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更别提这种强抢少女的行径了。
“也好彰显他厚待戴罪之人,掩盖他谋反的事实。”朱雀也若有所思地说道。
白琢寒和苏锦两天又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默契的?
“小子,既然我们来了,你妹妹和你一族的事情我们是帮定了。”白琢寒揽着炎沉的肩膀,又往他的碗里夹了菜,直到堆得像个小山似的。
炎沉抬起头,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苏锦坚定地点了点头,朱雀急忙上手抓住她的衣袖:“锦小姐,国主大人的话你忘了吗?”
“没忘,但是若不找到当初下令给炎沉的那个外族人,我们如何能找到幕后主使?这个人可能就在沐月国长老的宫中。”苏锦说着,狡诈地冲朱雀眨眨眼睛,转头对白琢贤说:“白大哥,你说呢?”
白琢贤也重重地点了点头。苏锦满意地一拍手,招呼道:“好了,吃饭!”
白琢寒见炎沉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连忙拨了拨他的头发:“别哭了,既然你苏姐姐答应了,便必定会遵守诺言,你寒哥哥也是万死不辞的,快吃饭!休息好了明早我们上街溜达下。”
炎沉点点头,捧起饭碗便往嘴里拼命扒拉着饭菜,塞得满满的嘴里呜咽般憋出几个字:“谢谢你们!”
众人看着他,宽慰一般地笑笑,各自举起面前的碗筷,唯有朱雀似是担忧地看着苏锦,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主人啊,小锦这脾气真的是被您给惯出来的。
翌日,这栋小院里的一干人便打扮妥帖走上了沐月国的集市。妖族的人长到了一定的年纪便不会再改变容貌,因此在沐月国这样一个妖族占了多数的国家里,街上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年轻的面孔,即便是看上去腿脚不便,步履蹒跚,外表却依旧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于是,小院里的人为了能带着炎沉出门,不仅给他易了容,还给他了一个新身份。
“阿冰啊,还不快扶着点你娘亲,她腿脚不好,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呢?”市集上的人熙熙攘攘,丝毫没有注意到人群里多了五个人,他们打扮与其他人无异,说话举止也尽数是沐月国人的言语和习惯,让人很难将他们视作外族人。
围脖半遮着脸的少年赶紧小跑几步上前,搀起苏锦的手,苏锦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拍拍少年的肩膀说:“没事。”一边回过头瞪着满脸坏笑的白琢寒,怪不得他昨晚拉着炎沉言语了很久,原来就是为了学这样的一句妖族语,这个人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怒气还未从脸上消去,苏锦的胳膊便被白琢寒轻轻抓住,一小股子力量都快让她的脚离地了,“喂,快放手!我自己能走!”
“别动,我就会那一句妖族语,别逼我多说话啊,街上这么多人,很容易露陷的。”白琢寒压低嗓音在苏锦耳边说道。苏锦拗不过他,便也只能由他扶着。少年默默地跟在他俩后面,眼中渐渐也有了丝毫笑意。
“为什么给炎沉取名为阿冰,说起来难道不是阿火才更为贴切吗?”白琢贤看着前头的三个人,虽然走得歪歪扭扭,还时不时打打闹闹,却令人觉得温暖。对于妖族的语言,他可是一窍不通,也不如他弟弟白琢寒那般“用心”,便只能尽量压低声音在朱雀耳边言语。
朱雀施了个咒术,让周围的人听不到她和白琢贤的声音:“白统领可还记得当初在驿站时,他们扮作兄妹时所用的假名?”“记得,冷言和冷……”白琢贤一下子便意识到了,一个冷言,一个冷语,这两人的孩子叫冷冰冰,这么有道理的事情竟然没有想到,是自己太笨还是那两人的想法实在是太异于常人了呢?
朱雀看了看白琢贤的样子,便料想他必定是已经猜到了,方才白琢贤凑到自己耳边说话,靠着的地方莫名有些热热的感觉,她佯装无奈地叹口气:“差点就把那孩子叫做冷若冰霜了。”两人看着前方歪歪扭扭走在一起的三口之家,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大约是许久未得空出门,几人虽然小心翼翼,却也在这布满新奇玩意儿的市集上玩了个尽兴,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市集的尽头慢慢显现出了一排宏伟的建筑,亭台楼阁,金瓦红墙,细看之下,那高耸入云的塔楼竟是浮在半空之中,外头悬挂的灯笼便如同是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美甚!城墙的牌匾之上赫然题着三个大字:长生殿,在夜色的衬托下,散发出灿烂的光芒。
白琢寒一行人在附近的酒楼要了一间能眺望长生殿的厢房,桌上满是叫不出名的菜肴,香味扑鼻,玩乐了大半日的众人连忙围坐在桌边,开始大快朵颐,只有炎沉一人默默地坐在窗边,沉默着看着那宛若是仙境一般的宫殿。
“炎沉,再不去吃些,就都要被白琢寒那饿死鬼吃完了。”不知何时,苏锦悄无声息地走到炎沉身旁,为了不让白琢寒找到机会反驳,她特意用妖族语说了这句话。
“苏姐姐,”炎沉回过头,清秀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又忍不住露出伤感的神情,他指了指窗外的长生殿,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呢喃着:“曾经我那么向往这个宫殿,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踏进去,成为长老院的一员,而如今,我依旧向往着能走进去,却是为了将我的亲人从牢笼中救出来。”
苏锦伸手轻轻拍了拍炎沉的肩膀,这种感受她又何尝没有体会过,曾经那么珍爱的忘城,如今却成了自己心中不可触动的伤疤;曾经信任并依赖着的苏承英,如今也成了自己不愿谈及的人,至于炎沉,想必他心里要比自己难受千倍吧。放心吧,她暗自下定决心,苏姐姐应允过你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你的妹妹,你的族人我要统统保回来。
街道上的行人零零散散,五个人的身影此时便显得突兀起来,他们分成两拨,在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上,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着,月光将这五个人的影子拉得斜长。
白琢寒无趣地一个人走着,一旁的苏锦正和炎沉用他听不懂的妖族语言交流,从苏锦淡然的表情上也根本看不出半点端倪,只是她频频回头看向那座巍峨的宫殿。
回到小院里,白琢寒趁着别人不注意,将苏锦拉进马棚里,“我跟你一起去!”
白琢寒第一次见到苏锦脸上露出如此错愕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猜对了,他低下头凑近苏锦,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是想要将那眸子隐藏的所有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
“你今夜要去长生殿救梓萝,还有,这件事你不想让朱雀或者苏承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都知道。我说过,很多事情你不必瞒我,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只一样,必须让我跟在旁边。”白琢寒在苏锦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离开前回头说道:“两个时辰后还在这里等,若你背着我偷偷潜去长生殿,我即刻便告诉朱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