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锦小姐前去沐月国已经过了有六日,虽然朱雀每日的来信都是平安,玄武却看得出国主苏承英平静之下的焦虑,甚至还在朝会上非常罕见地呵斥了办事不利的大臣,搁在平日里,他只会笑里藏刀地讽刺一番,绝不会如今日一般疾言厉色,惊得连那些没犯错的大臣都是满脸惊恐。
下朝后,无言推开了留月阁的门,苏承英拖的一袭长袍迈了进来,目光清冷,头发已经散开随意地披在肩上,那张英俊的脸却显得愈发落寞。孤独,这是玄武看到苏承英最先感受到的词,他这几日以来都是亲自上朝,审批奏疏,甚至都不需要玄武做任何事情,把自己的日程都塞的满满当当。虽然过去锦小姐一年到头也来不了锦都几次,却也没见得国主需要用处理国事才能度日,玄武上回见到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应该还是在林月儿离世后的那段时日吧。
那段往昔无论对于苏承英还是玄武,都充满了不能提及的阴暗。林月儿灰飞烟灭之后,苏承英,当时还叫苏令尘,在那绝壁之上站了十天十夜,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将那把刺穿月儿心口的剑抱在怀里,不断地擦拭着。玄武一步不离地守在一旁,虽说自家的主子是承天地之灵气而生的,但也禁不住如此耗着自己。到了第十日太阳初升的时候,阳光晃花了玄武的眼睛,也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立在崖上的苏令尘竟手起剑落,将自己的心口也捅了个对穿。
“主子!”玄武吓得几乎当场跪下,强行捋直了打颤的双腿,冲上前去将苏令尘扶住。苏令尘的鬓间渗出丝丝冷汗,面色苍白,衣襟迅速被涌出的血燃成了赤色。只不过,身上多了前后两个血窟窿,苏令尘却似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神色悲凉而木然地任由玄武扶着自己。
“主子,您这又是何苦呢?”玄武心疼地叹了口气,龙子之躯乃是集天地灵气汇聚而成,只要龙鳞不碎,即便肉体千疮百孔也决计不会伤及性命,更何况苏令尘为龙子之首,阳界主神,他明知这一剑下去,自己也并不会想那些殉情的凡人一样追随逝去的爱人,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月儿也是这么疼的吗?
苏令尘喃喃道,他心口的伤眼下已经止了血,不出半晌便能恢复如初,只不过苏令尘却感觉自己心上的洞永远也补不好了,知觉和情感都从这个洞漏尽了,徒留他这一具无知无觉的躯壳罢了。
沉寂了好一会儿,苏令尘才转身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玄武,这里就交给你了。”话音刚落便散在晨曦中,他这一走便是十多年。
再见到苏令尘的时候,玄武差点没有认出自家主子,他形容枯槁,原本饱满□□的脸庞都深深凹陷下去,布满胡渣,唯有那一双眼睛算是保留了原本意气风发的神采,也正是因此,玄武才识得了眼前这个高大而干瘦的男子正是自己已经失踪了十几年的主人,苏令尘。
“我就快把她给找回来了,还差最后一块碎片。”他的声音依旧嘶哑而无力,他伸手到玄武的面前,摊开掌心,上头端端正正地躺着一块鳞片,散发着熟悉的灵力。苏令尘痴笑着看着这块如琼脂玉一般的鳞片,“终于……终于,月儿我们又快要见面了。”就连玄武也不知道他究竟走了多远,究竟耗费了自己多少的灵力才能将林月儿这块几乎碎成粉末的鳞片重新拼起来
凑齐最后一块碎片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鳞片重新转世之后,苏令尘便每日都夜观天象,努力的寻找任何与鳞片转世相关的线索。那段时间,他时不时地会去一次蛮荒,少则五日,多则一月,过了不久便遣了朱雀去打理他在蛮荒中建立的城池。再后来忽然有一日,苏令尘留了一只鹂鸟在案上,嘱咐玄武替他掌管朝政,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这一回,隔些日子,鹂鸟会传来他的只字片语,报个平安,问候朝政,至于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一个字都不曾提过。
约莫又是过了五年的光景,朱雀清晨开窗,鹂鸟照例又落在了窗外的杆子上,在它专用的杯子里喝着水。“阿鹂,主人又让你带什么话来了?”朱雀伸出手,鹂鸟拍了拍翅膀停在她的手指上,只不过不同于往常,鹂鸟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将一卷纸条放在朱雀的手心里便飞走了。
朱雀打开纸条,上面是苏承英亲笔写下的两个字:“忘城”。
数日后,玄武和朱雀一早就恭候在了城门口,城门上新刻的“忘城”二字墨迹崭新,他们认得那是苏令尘的笔迹。晨曦将蛮荒的地平线晃得有些模糊,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薄雾中,走近了才看清那人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一手还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着风沙和阳光,如同是环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高个子男步伐放得很慢,几乎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才走到了朱雀和玄武的面前。
“参见主人。”
太阳恰好升起,苏令尘周身笼罩在一片金光中,高大挺拔,气宇轩昂,似是日月都无法与他相争辉。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包裹的一角,一张小姑娘恬静的睡颜现了出来,他柔声将她唤醒,轻轻放到地上,牵着她走到朱雀和玄武面前。
“让你们久等了。”虽然苏令尘的语调依旧波澜不惊,但是玄武却能听出他已经没了当初的了无生气,往日里那个独步天下的龙长子又回来了。
“接到主人消息就从锦都赶来这里了,原本以为照主人的速度,一日便可到达忘城,不想在此逗留了数日,耽搁了锦都的朝政,还望主人赎罪。”玄武接到阿鹂的禀告,只匆匆嘱咐了无言说自己身体抱恙,今日不上朝,便匆匆赶往忘城,原本以为还会比主人晚到,哪知……
“噢,听上去,你是在怪我吗?”苏承英笑着制止了惶恐着就要谢罪的玄武,指了指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带着她游山玩水就多走了几天路程,对不住了。”
他竟然是走过来的?!这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阳间主宰,竟是用“走”这么凡人的做法来到了这里。苏承英身边的小姑娘看上去七岁的样子,用来包裹她的毛毯松松垮垮地半披半拖在地上,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瘦小的手被苏承英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位莫非就是……”
苏承英点点头,拉过小姑娘,“小锦,还记得我答应要给你新家的吗?从今天起,你就和朱雀姐姐一起住在这个城里。”朱雀闻言,心中立刻确定这便是主人苦寻了数十年的林月儿,她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慢慢走到小姑娘的面前,半蹲下伸出手,看着她怯生生的眼睛微笑道:“你好,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小姑娘看看朱雀,又看看苏令尘,犹豫着将自己的手放在朱雀的手心里,苏令尘轻轻一送,小姑娘便扑进了朱雀的怀抱里。
“主人这就要走吗?”玄武看着转身就要离开的苏令尘有些惊讶。
“恩。”苏令尘头也不回,“锦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是吗?”话音刚落,衣角便被人轻轻拽住,苏令尘回头就撞上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那双他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夜色眼眸。“叔叔,不和小锦一起住在这里吗?”
苏承英无奈地蹲下身:“首先,不能叫叔叔,要叫哥哥。你哥哥呢,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有很多人需要哥哥的帮助,所以呢,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这位朱雀姐姐呢,是哥哥在世界上最信任的人,她一定会像哥哥照顾你一样好好爱护你,给你一个家。哥哥答应你,只要得空一定时常来探望你,好不好?”说着,苏承英拉起小姑娘的手,和她拉了拉勾,“说好的事情,哥哥不会骗你的。”
小姑娘似乎还想说什么,抿了抿嘴角又把话给咽了回去,回头牵起朱雀的手,冲着苏承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骗人的是小狗哦。”
苏承英点点头,回头快步离去,直到走得估摸对方看不见自己了,他才默默回头望向城门,只是城门口空空落落的,早就没有了方才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玄武听到他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回吧。”便腾云往锦都而去。
而后的时日,苏承英遵守约定时常去锦都探望苏锦,但也只是稍稍坐会儿便走,绝不久留。小锦虽然很是不情愿,但是却也懂事地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她不知道,每每她从城门口转身时,她的苏哥哥还会在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注视她良久,直到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中,才会离开。
玄武知道他的主子在担心什么,衡夜未死,终有一天还会回来,他势必还会千方百计地找到林月儿的转世。衡夜势必知道,如若苏承英早他一步找到林月儿的转世,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因此苏承英才必须将苏锦隐藏的不留痕迹。
只不过玄武却猜不出他的主子从星象中看出了什么,突然有一天起,他便不再频繁地探望苏锦,至多偶尔地见上一面,就这仅有的几次探望,多数都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而已。那段时间里,玄武看得出主人的担忧,终于忍不住问道:“主人,如今锦小姐已经长大了。既然这么牵挂她,何不将她接到锦都来?锦小姐灵力出众,再加上有主人您的庇佑,即使衡夜有一天回来了也动不了锦小姐分毫。”
苏承英闻言苦笑道:“前一世,我又何尝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结果呢?现在的我只能封印她的龙鳞,隐去她一切的气息,这才是真的保护她。等她再长大些,我会把她加入御穹殿的密探中,大隐隐于市,想必衡夜也不会那么快察觉到他要找的人是个探子吧。”
从那日起,苏承英干脆就整日将自己关在留月阁中处理朝政,连平日里懒得翻看的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务也亲力亲为,即便出城也是不知缘由地去元都议事,又或是去找刚刚登基的莫子兮喝茶,忘城那里竟是连一步都不踏足。他在用忙碌来克制住自己对忘城的挂念,就像现在这样……
玄武回想着往事,看着眼前埋头于奏章中,左右开弓审阅着那些书卷的苏承英,不露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无言推门进来通报:“启禀国主,苏大人求见。”还没说完,苏陵安便从无言身后闪了进来,他和莫子兮一样,时常来找苏承英喝茶,君臣之间的礼节自然就比旁人要简单些,只不过他这次进殿,脸上却是挂着急切和严肃走进来的。
“国主,你要臣查的事情都记在这里了。”苏陵安边走便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卷用锦袋包着的卷轴,三步并作两步地跃到大殿上,苏承英闻言也急忙放下手中的笔,接过卷轴。
他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大变,将卷轴往玄武手里一扔:“烧了,”匆匆丢下两个字,就迅速起身往殿外走去,苏陵安也神情严肃地跟在后头。
玄武打开卷轴,心便往下一沉,苏承英之前让苏陵安调查傅长轩招兵买马一事,有了令人出乎意料的结果。原本他们两人只是怀疑傅长轩私召兵马,只是为了能与白城相抗衡,但是……混入傅家军的探子带来的消息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傅长轩的军队不仅借着傅家的财力日渐壮大,几乎可以匹敌御穹殿的兵力,而且还支持了沐月国的叛乱。不过最重要的是最后一句,傅家千金傅梅音已经掩人耳目地前往沐月城,去参加国主仇夜的大婚……
这便意味着傅家和沐月国现任长老仇夜之间联系颇多,而傅梅音和苏锦之间相识,还结下了不小的过节,如果一旦苏锦在沐月国被傅梅音撞见,怕是要暴露身份。
等到玄武追着苏承英赶到沐月国时,才知道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苏锦不仅暴露了身份,还成了仇夜即将迎娶的王后。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苏承英并没有直接杀去救出苏锦,按他的话说:“不仅要带回小锦,还要永绝后患。”话是这么说,那几日苏承英的眼睛里是寒气阵阵,除了下达命令之外很少开口说话,玄武见他整夜都不睡觉,窗户上映出的影子来来回回地在房里踱步,还把苏锦他们之前捉到的冥界使者久笙给招了来,也不知道是许了他什么好处,竟让这满口大爷的蝙蝠心甘情愿地受他差遣。
到达后的第三日,玄武听得苏承英的屋子里似乎有异响,推门进去,只见白琢贤,苏陵安,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少年坐在屋内,见到玄武进来,苏承英点了下头,继续方才的话题:“陵安,你带着炎沉去奴隶营,务必将那里的沐月国前将领们统统带出来;琢贤,你跟着阿鹂便能找到朱雀的位置,不过切勿轻举妄动,你只需要保她性命无忧,到大婚之日再一同动手;玄武,替我盯紧傅长轩驻扎在沐月国后山的军队。”
大婚当日,被苏陵安和炎沉救出的前将领们早早联系了自己亲信的旧部,领兵起义,连带着奴隶营里的不少人一同加入了起义的队伍,加上长生殿内有人接应,这支队伍不费吹灰之力便冲入了王城,将长生殿包围得水泄不通。苏承英则和玄武两人,以一敌百,以雷霆之势迅速镇压了傅长轩的军队,断了王城的后援。纵然这支军队的装备再精良,在苏承英面前不过如同蝼蚁一般,他似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斩了助纣为虐的术士,擒了领头的将领。
两人赶到时恰好见到一条螭龙横空出世,“主人,锦小姐的封印被解除了!”玄武正要冲去解开困住苏锦的法术,却被苏承英一把拦下,他面色铁青地说道:“再等等。”
话音未落,一道蓝色冥火从螭龙的空中喷出,瞬间印染了半边天空,与此同时,玄武身边的苏承英突然用手捂着口,黑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喷涌而出,他胸前的衣襟一下子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主……主人?!”玄武惊恐地扶住了苏承英摇摇欲坠的身体,“您之前封印了锦小姐的龙鳞,如今她冲破了封印,主人您这是被反噬了啊!”
“没事。”苏承英拨开玄武扶住他的手,一手抹掉了嘴角的血痕,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的缠斗,不知何时,空中又多了一条青龙,竟是白琢寒幻化的,看苏承英的神情,他必定早就知道这一切,又或者是……
他亲手策划了这一切?
占星台坍塌,烟尘散尽,那握剑挡在白琢寒面前的背影是如此坚定,面对步步逼近的衡夜,嬉笑怒骂,不见半点胆怯,苏承英的嘴角一勾,缓缓说道:“是时候了,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