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微凉，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便觉出些暖意来。苏锦从留月阁中出来，方才在流年鼎中又经历了一遍前世，苏锦不便有些头晕脑胀，她按揉着额头跨过留月阁的门槛，步伐间都有些摇晃。门廊间空无一人，苏承英应允了他对苏锦承诺，在她进入流年鼎前撤走了留月阁里所有的人，连侍卫都受命撤到了留月阁的院墙之外，远远地护着“空荡荡”的宫苑，自己也携了月后去往别宫，美其名曰：“换换心情，有益于月后养胎”。不明真相的人只道是国主对月后关爱有加，知道的人无不夸一句国主大人信口扯谎，从来就用不得草稿。

苏锦独自在门廊里坐下，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她倒是可以暂且卸下那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整理下有些混乱的思绪。初秋的凉风拂面，将苏锦乱成一锅粥的脑筋吹得清醒了一些，眼前满院栽着的紫阳在风中“沙沙”作响，苏锦记得在那流年鼎中曾见过漫山遍野的紫阳，坡上的榕树下是那一对璧人焚香烹茶，抚琴赏花的身影。

庭前栽紫阳，身后揽扶桑。

是啊，那位国主大人明明说过他最爱的是扶桑，怎得被她拖得种了漫山遍野的紫阳，却只在屋子的后院里种了几株扶桑，只是因为她说她喜欢紫阳那般花团锦簇的模样。

苏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那些在脑海中乱窜的思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杂乱的记忆也变得清晰起来，如同弄乱的棋子被收拾回了棋笥，终究各归各位，泾渭分明。前世的苏锦一生简朴，前几年跟着父亲蜗居在林家旧宅里，躲着世人

的白眼和咒骂，鲜少见人；林父去世后，她干脆独自一人迁去山中，如同避世一般，因此她上一辈子打过交道的人大约不超过三四十号人，其中能留下印象叫的出名字的大概用一双手便能数的过来。父亲，苏令尘，衡夜，还有那些总来竹屋捣乱的后生，走马灯般在苏锦眼前闪过，熟悉而又陌生，突然间她似乎在回忆中看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不确信地喃喃自语道：“师傅？”

回忆里的苏锦，也就是林月儿，当年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从小没了娘，爹披星戴月地操劳着，小月儿便成了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孩子，整日躲在屋里或是自家院子里侍弄些花草，常常弄的满身满脸的泥。那日也是如此，小月儿正在土里找泥巴地打发童年，只听得院门很有礼貌地被扣了三声，小月儿有些奇怪，往日里乡里乡亲没事根本不会上这不祥的地界来，即便逼不得已要上门，也是拿个锄头把儿、扫帚条儿匆匆地砸几下门，哪儿会如此斯文？

外头的人似乎也很有耐心，小月儿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缝隙偷偷往外张望，之间门后背对着自己站着个男子，一身素袍，一头白发，简单地拿个素银发冠束上，背着手身形挺拔，倒是看不出年纪来。听到门后如小兽一般的动静，那男子转过身来，白眉长须，却是鹤发童颜，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和善得很：“请问，是不是林先生家？”，小月儿虽不识得他，心底里却是生出莫名的好感，知道他与乡间那些粗鄙之人不同，鬼使神差中便打开了门，初生牛犊般地应了一声：“是，你是谁？”

胡须下的嘴角微微一勾，那男子的眉眼间写满了慈祥，他低头抚上小月儿有些乱糟糟的脑袋，身上带着些许清冷的檀香，柔声说道：“在下是林老师的一位棋友，在下要云游四方去了，临行前听林先生说起他想要些书看，特地送来。”他从身后拿出一摞书来，掂量着眼前这个还没有自己腿长的小姑娘必是拿不动的，便进了院落放在了门廊下。回头在小丫头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丫头，作为见面礼，在下也教你件事情，以后可不要随便给不认识的人开门哦，就算是长得如我这般。”

师傅的声音与样貌和苏锦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略微年轻了一些，苏锦遇到师傅的时候，正是被苏承英送到忘城后的第二年，刚好八岁，苏承英不来，苏锦就日日坐在忘城门口等他，师傅就是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出现在她的面前，依旧带着一身清雅的檀香，抚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从今天起，我来做你的师傅好不好？”

和小月儿一样，小苏锦也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就点了头，似乎心底里天生地对这个白眉道人打扮的师傅充满信赖。于是乎，师傅的第一堂课就是教会小姑娘如何不要轻信一个陌生人，如同数十年前他交给院落里的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一样。

师傅名叫随安，家事不详，来历不详，若说他是个道士吧，他的剑术却是出神入化，无人能敌；若说他是个侠士吧，却又法术高强，精通医道，勉强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似乎是个云游四海，逢乱必出的避世高人。只不过，苏锦本人记忆中的随安师傅不仅仅比她在流年鼎中见到的要年长几岁，还严苛了不是一点点。流年鼎中面对小月儿的随安说话轻声细语，一看上去便是个好说话的。

然而到了苏锦这一代，随安简直就如同是变了一个人，但凡是授课日，从第一道阳光露出地平线到最后一丝余晖从大地上消失，苏锦都必须跟着师傅学习法术，剑术，医理，音律等等，一刻也不得歇息，有时半夜里还会被师傅送去蛮荒中学着对付些简单的妖物，可怜苏锦一个比书桌高不了多少的孩子，活生生累瘦了一圈儿。别以为平安渡过了授课日便能松一口气，苏锦还巴不得能天天授课呢，随安师傅每回临走时，都会在桌上留下一大堆的功课，每一样之后都会由他自己批阅，若是有任何错处，必定要罚上三倍。

后来想想，苏锦真正开始对苏承英心生怨念，大约也是知道了随安师傅是苏承英钦点的教书先生那会儿开始的，小苏锦心里想着，你从前答应会经常来看我，你自己食言不来就罢了，竟然还派了这么个严苛的师傅来折腾我，简直是岂有此理！只不过，苏锦毕竟骨子继承了龙族桀骜不驯的脾性，越是困难，这头便昂得越高，唤作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大抵早已经期期艾艾，自暴自弃去了，小苏锦却是咬紧了牙关，愣是在五年里学会了旁人十多年都不一定能学完的东西，这其中除了她原本就天赋异禀，多半还是因为她死也不认输的个性使然。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从前那个怯怯地躲在苏承英身后，只冒个小脑袋出来和朱雀打招呼的小姑娘，如今虽然还是个小姑娘，但已然是脱胎换骨，一身短打，祭灵剑一出，好不英姿飒爽，尽管她依旧不怎么爱与人说话。

这日照例是随安授课的日子，天还没亮时，苏锦便已经穿戴整齐早早候在了城门口，这是随安定下的规矩，亦是往日里常常等着那永远不会来的苏承英所养成的习惯。地平线上刚透出一点光亮的时候，城门口的暗处里便静静走出个人来，一袭白衣猎猎，若不是那花白须发，远看上去根本就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

待那人走到跟前，苏锦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师傅。”随安虽然待苏锦十分严苛，但在学问方面却是倾尽自己所能，苏锦感念他的用心，便将对师傅的那些小情绪转嫁到了苏承英的头上，可惜远在锦都的苏承英并不知晓自己莫名其妙受了这样一场委屈。

苏锦行完礼抬起头，这才觉得今日的随安似乎与往日里有些不同，他眉眼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彻，看不出分毫的情绪，负手而立，整个人不怒而威。对了，苏锦意识到，以往授课时师傅总是提着厚厚一叠“国主亲自撰写”的教材还有法器，而今天他却是空手而来。随安抬眼，好像已然看出了苏锦眼中的疑惑，将负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柄考究的卷轴，锦布上赫然印着锦都的纹样，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国主令，自己看。”

苏锦接过随安递来的卷轴，顺手捏了个火决，一团烛火之光在她眼前亮起，让她看清了卷轴上的字，这苍劲有力的字体确实是出自苏承英之手，这份国主令非常长，长到苏承英的最后一行字几乎就要写出卷轴了，拐了好几个弯才勉勉强强地把该说的话都写在了锦布上。在苏锦看来，这封国主令不仅长而且非常“难”看懂，这位简直要闲出屁的国主大人在这封通常用来下达旨意，调用军队的国主令上占了大段篇幅来询问忘城的情况，询问蛮荒的天气，问候苏锦，问候朱雀，甚至还提到了苏锦在忘城家中养的一窝鸡鸭，末了在快要写出卷轴的那一小段文字中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地出现了正题：听闻卿功课出类拔萃，特遣卿赴边城除一害兽。

“看完了？”随安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锦一抬头便撞上那双清澈的眼睛，目光凛凛，而苏锦却似乎看到了从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暖意，磕巴了一下，回答道：“看完了。”

话音刚落，苏锦手中捏着的那张卷轴上突然蹿上了一团火苗，眨眼的功夫，苏锦的掌心中便只留下了一些尘埃，苏锦一点也不觉得惊诧，国主大人亲笔写就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典籍，每一本都几乎囊括百年来的见闻与经验，还不是说烧就烧。每回苏锦学完一本书，随安就会不疾不徐地将书本收过去，考一页便烧一页，若是碰上苏锦答不出或是答错的，便是他边说苏锦边抄录，等苏锦画上最后一笔时，随安手里照例又是一副尘归尘的景色，而苏锦抄录的那一份过不了多久也逃脱不了化成灰的命运。随安师傅说，这一来是记了相当多的禁术，绝对不能以书面的形式保留下来，这二来只有将这些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有朝一日苏锦用的才能得心应手。

“国主的意思是让徒儿去除一妖兽，国主可有和师傅说过那妖兽为何物，此刻又在何方？”苏锦面儿上毕恭毕敬地向随安拱手作揖，心里却是又一次埋怨上了苏承英，难得写一次国主令，竟然光顾着寒暄，插科打诨，却连妖兽在哪儿这样重要的信息都给忘了，这样糊涂的君主大概从天地初分起拢共就苏承英这样的珍惜动物一只吧，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活着坐上国主之位的。

“随为师走罢了。”随安斜眼看了一眼苏锦，清冷的目光中仿佛闪过一丝别样，苏锦今日依着规矩穿着听学的素袍，只是在袖口和领口上别出心裁地绣上了半朵紫阳花，苏锦见随安看着自己身上的绣花愣愣地出神，便轻声解释道：“这花名叫紫阳，去年在院里种了几株，没想到长得快，前几日竟开了。”她偷偷地瞥了一眼随安，他脸上的神色并无变化，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徒儿很是喜欢这花，便随手绣了在衣服上，若是师傅觉得这不合体统，徒儿回去拆了便是。”

随安听苏锦这么一说，顿时回过神来，被人看穿心事一般手足无措地捻了捻袖子，答道：“不用，花很好看，为师也很是喜欢，只是你这身衣裳不适合任务，去换身戎装，为师就在此地等你。”

晨曦的风吹在脸上还有些微凉，苏锦御着祭灵剑紧紧跟在随安的身后，风将他的白发吹起，衣袂翻飞，愈发显得仙风道骨，苏锦有一瞬间觉得随安这样的人似乎都不能用“脱离俗世”来形容了，他立于这尘世间，通晓一切，却又与这尘世格格不入，苏锦被风吹乱的思绪里莫名蹦出了一个字“神”。

朱雀似乎一早便知道苏锦要出趟远门，已经替她准备好了一身短打，颜色倒是选了朱雀自己最爱的红色，只是比平日穿的要黯上些许，大概是为了夜里活动方便。苏锦穿着这身戎装出现在随安面前时，他的目光只是淡淡一扫，眼神里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清冷，苏锦想他应该是满意自己这副打扮的。

在苏锦的思绪飘得更远之前，随安却突然放慢了速度，这是到了的意思。苏锦环顾四周，脚下是一片密林，远处是一座城池。那城池建的异常繁荣，眼神锐利如苏锦这般也是一眼无法忘到她的尽头究竟在哪里。那城池门上挂着旗，上书一个“锦”字，苏锦不禁有些疑惑，细看下城门正中也是一个“锦”字，字体柔和却又不失大气，一看便知是出自是何人的手笔，这下不得不确认眼前的这座城池必是“锦都”无疑了。

“怎么？这九域之首的锦都也需要借他人之手才能除掉妖兽了？”苏锦狐疑地看着依旧波澜不惊的随安。

随安并没有回答，一手在苏锦面前攥了个拳头，苏锦正纳闷这老头子又在卖什么关子，却见得随安的指缝间透出些许明亮的红光，宛如握着一团火焰。随安缓缓摊开掌心，一指长的蝇虫周身散着火光，扑棱着透明的翅膀从苏锦耳畔一掠而过，“这是……火蝇？”苏锦感受着耳朵根上残留的余温问道，心中早已确定了那就是火蝇无疑，火蝇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它活着时全身都会散发着如明火一般的光亮，但是根本无法比拟火焰的炙热，至多算的上“有点暖和”，因此民间也把它叫做“假火星子”。

“这是提示。”随安照旧惜字如金，他湖水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苏锦，似是波澜不惊，又仿佛涟漪阵阵，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去吧，小心些。”

随安的回答寥寥数字，苏锦自知也不可能再从他口中探得些什么，便点点头，翻过城墙一跃而下，她往火蝇飞去的地方御剑追去，却总觉得有一双目光正寸步不离地追随着自己，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到了屹立于城墙上那个素白清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