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冥降临到世上时,落到眼里的便是父神笼玄潇洒的背影,父神宽大的袖袍中灌满了风,使得他的身姿愈发形销骨立,他来时这大地苍茫一片,空无一物,去时这幽暗的冥界中也只不过多了九位样貌相似,神情也是如一个模子里刻出般的龙子。笼玄除了一身龙族血脉,没有给他的龙子们留下一物,只是在临走时摆了摆手,点了站在最前头的藏冥轻飘飘地说道:“藏冥,这冥界从此就归你管了。”余音还在大荒间晃荡,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就好像是指了个人打扫下屋子一样轻描淡写,却留下个稀里糊涂就成了冥界主神的藏冥。
所幸的是,龙族需要知晓的一切都印刻在了血脉里,龙族的人天生就知道自己该立于何地,该行何事,只不过放眼这整个冥界,除了从阴阳两极分化中凝聚出的种子能长出些奇花异草,其他的连个能跑能跳的活物都没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龙子们大都在自己的灵域中游历,或是到相邻兄弟的地盘上旅行,贵为神族,却都将日子过成了风轻云淡的天涯客……
直到这冥界中来了第一个亡灵。
笼玄在挥龙鳞幻化这些龙子的时候,明显没有像阳界的烛离那般走心,统统都按照他自己的模样捏了大同小异的九个男子出来,都与他本人一般拥有透着阴柔的俊秀容貌。而后来这些龙子能长得风格迥异,便全是凭着他们百年来各自游历的造化了。藏冥本人身材高大,从头到脚都散发着王者的风度,但若是细看他那张一年四季都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便能发现,他的眼角微微上扬,黑发如瀑,若不是脸庞棱角分明,倒真的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秀美的公子,正如他的父神和他那一众长成这个系列的兄弟们。
于是,这群百年来到处游历、所见之人都是统统和自己犹如照镜子一样相似的兄弟,在见到第一个亡灵从阳界的那一端到来的时候,便知道那是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灵体,而且还是个女子。
那女子生的素净,大约是陡然离世,来到这一望无际的大荒中显得手足无措,却不知道背地里比她更手足无措的还有九位除了花草之外还未见过任何“活物”的上神。自此,冥界的九位龙子才明白这自己守着的这一亩三分地实在是过于渺小,天外有天,而要治理这一亩三分地也不仅仅是靠自己这一双腿去丈量就算了结的。自此,这九位冥界的龙子个子头一回萌生了要去阳界走一遭的念头。
只是,流淌在他们骨子里的血脉清楚地告诉他们,身为冥界的上神若是去阳界闲逛,可是要折损灵力和功德的,不过这样的规矩丝毫阻挡不了年轻上神们的好奇,他们瞒着自己的兄弟去往阳界,又不约而同地在阳界相遇,最终便又变成冥界兄弟团的游山玩水。
藏冥这才真正发现过去自己的眼界有多狭小,每天面对的唯有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大荒,却不知这天地之间还有如此多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他每日都御剑到处飞行,看那楼起,看那楼塌,时而看不懂,却总也看不够。
“兄长,等等我!”少年的声音回荡在风中,飘忽不定,藏冥扭头,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小少年正直奔他而来,准确地说,是正向他连人带剑地滚过来。藏冥连忙伸手去接,那少年倒也不客气,反正驾不住那柄不听话的长剑,索性脚步轻点,在半空中灵巧地一翻滚,径直落进藏冥的怀里。
藏冥一手揽住那少年,将他稳稳地放在自己的孤邪剑上,一手接住了那离了主人,横冲直撞的银剑,背在身后。那少年的个头还不到藏冥的胸口,扑了藏冥满身的尘土,细看之下,他身上那件衣服哪里是灰色布衣啊,分明是糊了一层半干不干的泥浆,根本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光脚丫子也裹了湿泥,在藏冥锃亮的剑上踩出了几个泥脚印。
“兄长!”少年抬起头,忽闪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长得与藏冥小时候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不同于藏冥脸上总蒙着清冷,那少年的眼角眉梢间挂着笑意,明媚得如同这阳界的第一缕晨曦。
是啊,他生来就不该属于冥界。
藏冥抚上那小少年的额头,替他擦掉了蹭在脸上的泥土,难得地勾了勾嘴角柔声问道:“阿绫,不是让你乖乖地待着,你怎么跟过来了?”
那个叫阿绫的小少年闻言慌忙抓住了藏冥的衣角,表情似是有些委屈:“兄长莫要生气。阿绫只是想念兄长了,兄长说不久就会来看阿绫,可是阿绫等了两年都不见兄长。方才跟着阿叔在地里插秧,突然就感觉到了兄长的气息,一抬头果真看见兄长御剑而去,阿绫一时情急就没忍住……跟上来了。”他忽然仰起头,斩钉截铁地强调说:“兄长放心,没有人看见阿绫御剑的。”
藏冥心中吃了一惊,这小家伙的灵力提升得可真快,上回见他时还与凡人无异,方才自己御剑时特意掩了气息,竟还能叫他发现,虽然阿绫的御剑还是乱七八糟,不成体统,但是他毕竟还只是个七岁都不到的孩子,能踩在剑上就实属不易,更何况还追了自己一路。
这个孩子阿绫便是冥龙笼玄的第十位龙子,集冥界阳气于一身的冥界异类。藏冥在入世的第一百年,眼见一颗流星拖着长尾划破天际向他飞来,冥界与阳界相反,以天为地,以地为天,因而那颗流星是如萤火般径直飘到了他的脚边,没等藏冥作何反应,便在那亮光中缓缓生出一朵金莲,那枝叶将顶上的莲花托到了藏冥的面前,花瓣一开,一个粉嫩的婴儿揉了揉眼睛,冲他咧嘴笑了。
这就是藏冥和他第十个兄弟的头一次见面,那金莲中的娃娃身上裹了一条绫缎,上面简单写了这娃娃的来历,字迹潦草随意,不用想就知道出自笼玄之手。藏冥小心翼翼地抱起娃娃,眼前浮现出了笼玄那风轻云淡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继承了父神脾性的藏冥便随意地替他十弟取了个名字:阿绫。
不同于其他几个兄长是以龙鳞幻化而成,阿绫则是天生的□□凡胎,藏冥虽说是无所不能的上神,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这样一个小孩子,他从未在冥界见过其他凡人,况且阿绫的身份在冥界也是个无法明说的秘密,他自然无法和其他兄弟商讨如何抚养一个幼童,无奈之下,他只得偷摸着将阿绫带去了当时已经人丁兴旺的阳界,托他在那里相识的农家代为抚养。所幸的是,阿绫本就是笼玄身上残留的阳气凝聚而成,到这阳界与他来说,自然是如鱼得水。
“兄长,你今日就让阿绫跟着你,就一天,好不好?”阿绫揪着藏冥的衣摆不肯撒手,清秀的眉间凝成了一个小疙瘩,眼眶里眼看就要笼上水汽,藏冥的心下立刻一软,这孩子虽然是父神强塞给他的,却是他亲手带大的,若不是这寸草不生的冥界实在不适合阿绫的成长,他也是不太舍得将阿绫送离自己身边的。想到这里,他那清冷惯了的脸上终于生出一丝暖意,拍了拍阿绫的头说道:“好吧。就一天,太阳落山后你可要乖乖回到阿叔那里去,你可答允?”
“恩!”阿绫连忙点头,若是兄长能带他出去玩儿,哪怕回去要将地里的秧苗重插个三遍他也愿意。
藏冥一挥手抹去了阿绫身上的泥,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这才有了个小小公子的得体模样。他提溜着阿绫的腰带将他放到孤邪剑上,口中念了个决,孤邪剑化为一道凌冽的光往东方而去。
“兄长,这是哪里?”阿绫轻巧地从剑上翻了个跟头,稳稳地落在地上,发现自己正身处青山拥潭水的山谷之中,头顶一行白鹭绕着参天古木扶摇而上,隐没在淡色的雾气中,风景秀丽得如同仙境一般。
藏冥也为这美景所打动,背着手站在原地欣赏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时他自觉自己似乎已经有些贪恋上这阳界了,他终于也知道那些陆陆续续来到冥界的亡灵为何不计一切都要赎清自己前世的罪孽,迫不及待地喝下孟婆汤回到阳界去。冥界实在过于冰冷,甚至都挤不上这阳界蛮荒的半分,作为冥界主神的藏冥,此时不禁感到一阵惭愧和不甘。他暗自下定决心,等这件事情办完,便带着一众游山玩水的兄弟们回到冥界去建立他们的世界。
“走吧,陪兄长去找一件东西。”藏冥牵起阿绫的手往林中走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散落下来,柔和地将一条林间小道映照得透亮,不同于林中小兽踩出来的兽径,这条小道修整得分外整洁,还用河中的鹅卵石镶嵌了两道边界,看得出修建之人的用心。两人沿着小道走了几十步,这条道路好像被半途截断一般,戛然而止,前方空空荡荡又连着一片密林。
“怎么没路了?”阿绫松开藏冥的手,兀自往小道的尽头走去,猛地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是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啊。“是结界。”藏冥又将阿绫提溜起来,伸出一只手贴上面前那堵看不见的“墙”,轻言道:“阿绫啊,若是见了这结界的主人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按照他的功力,你这一头撞上去恐怕会撞得头破血流。此人大概是怕伤到这林间的小兽,才故意让结界在感受到活物撞上来的时候变得跟个枕头一样。希望会是个好说话的人。”说完,他伸出的那只手陡然捏成拳,面前的密林随着他的动作碎了一地,露出了空地上一座竹屋。
那竹屋也为雾气所缭绕,和蜿蜒至此的小道一样收拾得十分干净,屋前围了一圈庭院,简简单单地栽了一株紫阳,那绣球一般的浅蓝色花团开得正好,与竹屋相称,显得格外清淡雅致。阿绫跟着藏冥一路走向那院门,似乎是怕惊扰了这林间的安逸,阿绫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连草茎上挂着的露珠都没有惊动分毫。
藏冥一连扣了五下院门,却不见有人来应门,正寻思着是不是要找个地方等屋子的主人回来,忽然那竹屋的屋檐下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喊声,如利箭一般划破了整座山谷的宁静,惊起了不远处的一滩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