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载着老者慢悠悠的向北台城走去。老者向台城守门武官出示名帖,朗声道:“游方道士申阽请见皇帝陛下,并贺昭明太子遗腹子月诞。”武官按例层级上报。
此时明璋殿内,皇帝正与群臣酒宴。台城仪官报呈申阽名帖,皇帝仿佛听过申阽之名,沉吟自忆。座下左光禄大夫,尚书仆射王克道:“天监二年,皇太子出生之时,申阽曾拜见过陛下,是临川靖惠王引荐。”皇帝方忆起,当时申阽还曾为当时的皇三子萧纲吉语祝福,如今想来,多有应验。即传命引见。
时左下座一头戴王冠,鹰鼻豹目青年奏道:“启陛下,臣幼时,听家王说起过这申阽。他原是北魏先朝皇室之子,自幼却出世修道,现已过百年。早年间与家王清交,自臣记事起就再不见仙踪。今日云游而来,相必是喜兆。”这人正是已故的皇帝六弟临川靖惠王的嗣子,临贺王萧正德。座下群臣附和,纷纷以为皇孙祥兆。
君臣谈吐间,申阽已被引入大殿。申阽灰布长衫,长须灰白,置身锦衣华服的王公贵族中,风姿卓异。大礼拜过皇帝后,皇帝命赐座申阽。笑道:“三十载未见,真人容颜未改。”
申阽笑答:“陛下才是鹤发童颜,更似南极仙翁。”
皇帝微笑问道:“早听真人云游四海,而今日不请自来,可有缘由?”
申阽抚须微笑说:“老道观南天际,有新星闪动,知陛下又得皇孙。而这新生皇孙似命格不凡。老道请见皇孙容颜,再为细言。”
皇帝笑道:“能得真人祈福,也是皇孙有幸。”
申阽却答:“个人福份祈求不来,分是早已注定。”
这答分明有些违忤君意,众人侧目。前座一锦袍剑眉凤目青年目光已有怒意,此人正是因罪被免爵的无冕之王皇六子萧纶。
皇帝却宽容不以为意,起身前往皇孙所在的明璋殿内堂。申阽伴在身侧,几位宗室近臣亦跟随其后。内堂女眷们正闲话家常,新晋皇太子妃王氏也带着太子宫中几位贵妇同在。还有两位年级尚幼,却玉冠锦袍,穿戴模样仿佛双生子般的小皇孙嘻笑玩闹。他们正是出生只差一月,刚刚七岁的三皇孙大临、四皇孙大联。得知皇帝带诸皇亲进入内堂,都起身静待。皇帝走进内堂,众人齐礼。而此时,小皇孙却对周遭毫无知闻,在教养女官冬菱怀中酣睡。先太子妃,如今的敬妃蔡氏与皇孙生母季夫人随众行礼后,也静侍一旁。
此时,紫阳宫正殿内室,红烛淌金泪,紫炉燃兰香,绞经罗幔微微起伏,满室静谧无声,众人都在注视着申阽。申阽只低头看视狮团蜀锦襁褓中包裹的熟睡小皇孙。抱着皇孙的教养女官冬菱恍惚中仿佛看到老人双眼中流露出悲悯,未及看清,申阽已站开。朗声道:此子将妻同辰女,此子将引亡国祸,此子将自戕白头滩!
众人目瞪口呆,如坠冰窟,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皇六子萧纶最先变色,大喝一声:“妖道!受何人指使诅咒皇孙?”
申阽却以大礼拜皇帝,口中道:“陛下,请将皇孙舍予贫道吧。”
皇帝未应,那厢皇孙生母季氏夫人已经不支欲倒。众女官忙扶下退往内室。
皇帝面无惊怒,只命人将申阽请往外室茶侍。
申阽丢了一个非同小可的难题,皇帝沉吟不语,堂内一片压抑的静谧。
吏部尚书,也是皇孙嫡外祖父,蔡樽,声音颤抖着启奏道:“臣启陛下,为免可能之祸,陛下就将皇孙舍弃吧。”
站在一旁的皇太子萧纲启奏道:“父皇,天下占卜者万数,所出预言亿数,能验不过千分之一。”
临贺王萧正德却道:“民间盈缺百戏之言,千一能验无关大势;而皇孙之卜,即使万一能验,足以影响国运。”
话音未落,突闻一童音怒道:“皇族向天占卜,要筑三坛执玉圭,方能感知一二,岂是草率定语。我十二岁尚知,堂伯父不知?”说话的少年正是昭明太子第三子,南朝最年幼的郡王—岳阳王萧察。众人皆惊其违礼,正德亦暗怒,又难与晚辈孩童计较,只闭口不言。
旁边特意从治地东扬州赶来庆贺的昭明太子长子豫章王萧欢,已向上大礼拜道:“臣为长兄,纵王弟君前失礼,过错难辞。”
豫章王身后站立的一位戴王冠的玉面英俊少年,正是萧欢二弟河东王萧誉,见长兄行礼,也随行礼省过。岳阳王萧察这才也不情愿的同行礼认错。
这时,皇帝重臣,亦是皇亲,太子詹事、云杜侯柳津也奏道:“陛下,当日释迦牟尼舍王子位而出家修成佛陀,那申阽也是舍皇子位而出世修道。也许,皇孙承天地灵气,误落凡尘,缘该出世返真。”另有几位重臣贵戚亦以为然,附和暗劝皇帝舍皇孙。
皇帝抚着已经花白的长须,望了望依然熟睡的小皇孙。他圆润的小脸上一片红晕,小小的鼻翼微微起伏着,已近古稀之年的老皇帝眼睛湿润了。
这时,河东王萧誉开口奏道:“陛下,臣等为兄长,自该肩负王弟教责,护王弟行臣子儿孙正途。若上不能教弟忠君扶社稷,下不能保护孀母幼弟,有何颜面祭拜亡父?”
皇帝眼中已有赞许之意,命兄弟三人起身,心中已做了决定。这时,有内侍主官自堂外来报,散骑常侍朱异有要事请见。朱异乃皇帝最为倚重的近臣,因其寒族无爵,不得进内殿。皇帝知朱异所禀必是紧急国事,便命宣进。朱异走进礼毕奏道:“陛下,广州刺史信报,在流放途中一直招贼聚匪的罪臣萧正则,现联合西江督护靳山顾,密谋立军举旗,欲进犯广州城。已有联络书信与信使为证。广州刺史与广州督军请旨剿贼,并奏问贼首如何处置。萧正则虽为罪人,但曾是皇室子嗣,特请陛下示下。”
皇帝听闻一时沉默,而后叹息道:“萧正则,屡教不改,怙恶不悛,准广州刺史与督军便意行事。”朱异领命而出。
皇帝便对堂内众皇亲道:“正则命为王子,自幼也是经圣人诗书洗礼长大。却于京郊劫掠,后流放于岭南,又做出此等大逆之事。是命邪?是而非也。个人不感恩,不自律,不自省,父兄不以言传,不以身教,不以德感,才致使他走向悖途。年长王子之命尚无把握,又有何立场怪责一个懵懂婴儿。”说完即传旨所有京中王爵进内殿行礼反省,外任王爵亦于外地同省。
不久,禁卫武官携皇命至申阽茶歇之外室。皇命,申阽妖道,违礼占卜,妄行巫术,咒诅皇孙,其罪当诛。至所处,门外早有禁卫森严。然而,传旨武官推门而入时,只见两名陪候内侍已睡倒,申阽早已不见踪迹。
明璋殿内,皇帝已经登撵而去,贵戚众臣也散去,相陪贵妇女眷亦陆续散去,昭明太子眷属最后行。皇帝并没有舍弃这个皇孙,可对他们来说,这也难定福祸。这个身承天下最可怕诅咒的不祥婴儿,究竟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无人可以知晓。
尚在襁褓中的皇孙,与皇族萧氏任何一个子孙都不同。他的乳名并非萧氏子孙传统的禅语,他的乳名叫厌。他也并没有于萧氏宗族太庙举办命名礼,直到出生半年后,才得到自己的名字,黯。萧黯其名并没有写入萧氏宗谱,亦没有为其指授业师。他是昭明太子诸子中唯一没有封王爵者,当然,也没有封公爵,甚至宗室子弟例封的侯爵位也无。
无爵就无属官,亦无内官。幸而金华宫仍可为他遮风挡雨,然而流言蜚语却如风刀霜剑,金华宫亦不能庇护。虽有皇旨早严命无论何爵何位,擅言王孙命运事按忤逆罪处。可宫中内外却仍然风传金华宫有位命格不详的皇孙。一条流言卷起更多的流言,慢慢的竟有人置疑他的血统。昭明太子向来寡欲,所属女眷是八个皇子中最少的,近三年东宫子女均无所出。怎么偏巧临终前再幸女眷,留下这一子。流言从缝隙里溜进金华宫。夫人季氏先是丧夫君,接着儿子遭受无妄诅咒,随后名誉也被诽谤。再加上宫中人情的凉薄,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痛苦总会到了极限。季氏恹恹成病,许对儿子的万般牵挂,在太医已经断为不治后,竟又拖了一载,终于撒手而去。死去时,身体瘦只剩骨。于是,年仅三岁的皇孙厌,不祥的流言中,又填了孤星克母。又说也许昭明太子也是因他在母腹中克父之故才早逝的,全然不顾前言对其父子关系的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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