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九年八月初,皇八子武陵王萧纪带着丰收的蜀地益州特产回京省亲。虽然武陵王萧纪已经年过而立,又是威震一方的封疆刺史,可在老皇帝眼中仍然是最疼爱的幼子、回巢的凤雏,宠爱如掌上明珠。连着几日都留他在宫中住宿。到了月底将辞行之时,仍舍不得放回,便又多留了一月。
自九月起,陆续有北地两魏,南蛮、西夷、北戎各国遣使通好。其中尤以海南各国与南朝更为亲密。海南各国使馆均在内城东阳门里,因其街巷遍植橘子树,故亦被称为橘台。橘台每岁八月至十月,便有肤色各异,奇装异服之人,乘奇车怪兽往来络绎不绝。此时亦是南市与北市交易最盛之时。
早在天监、中大通年间,皇帝还尚常亲自接待宴请各国来使。近年来,皇帝高龄,远离俗政,一心理佛。便将公务接待均交之于中书省,将宴请往来之事俱委于太子等有职皇子。今年亦是,各国使者到京必先往橘台,洗尘毕方前往皇城拜谒。待车行向北,远远见两巍峨巨柱擎天耸立,便知南朝帝京皇城到了。
此两座擎天金阙,一名神龙,一名仁虎。一雕有青龙麒麟饕餮等祥兽,一雕有凤凰重明等吉禽。穷极壮丽,世所仰望。此为天下独有,亦成为南朝帝京皇城象征。金阙之东便是东端门,各国使者从此门而入,得拜中书省主官南朝外相中书令朱异。再由中书省安排引荐,于太极殿上得见天颜。各国使者呈上各自国王表书,供上各国土产宝物岁贡后,再得****赐礼,此为官方正礼完成。正礼过后,便是太子等王公出面,宴请来使。而各国使者,常不急于返回各国,而会流连京城,游玩采买。甚至生活一段时日,也有居留数月,或一年者。
这岁正礼之外,皇帝再次召见了扶南国使者,与其谈话。以往,只东西两魏使者方有此待遇。因这岁扶南国使团中,有一大和尚,乃是京城开善寺宝云法师。此话要从去年说起,去岁扶南国使者来朝,说本国土内发现佛宝,唯天子圣人可得。皇帝便派宝云法师前往扶南国迎佛宝。此岁,宝云法师随使团同归,果然带回一铁匣。铁匣内是一银匣,银匣内是一金匣,金匣打开,有释迦牟尼佛舍利一枚与佛发一根,发长一丈两尺。皇帝获此至宝,先奉于华光殿,日夜念经祷告,只见舍利发出灼灼光芒,佛发亦有微光。又拨款八千万钱,于开善寺起宝塔两尊,以置佛宝。待塔起,置办器皿饰物等诸物非七宝不用,凡所见均以金银、珊瑚、玛瑙等制作,奢丽一时。
九月十五这日,天晴如洗,皇帝率宗室及百官,前往开善寺奉置佛宝。京城万人空巷围观,盛况空前。佛宝先置于金罂中,后置于玉罂中,最后放置琉璃函中,分置于两塔下。然后开始四部无遮大****。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商人,无不以金银七宝施舍于僧庙。开善寺百宝堆积如山、名僧云集、信徒如蚁聚。风头盖过皇家寺庙同泰寺,一时无两。
四部无遮大****后,东宫豪宴各国使团,其中尤以助献佛宝的扶南为主宾,其他除东西两魏使者未到外,有林邑国、高昌国、婆利国、百济国、盘盘国、芮芮国等国来宾。东宫属官及王子皇孙多有作陪。厌也被邀陪席,因几国名酒轮番品下来,便有些不胜酒力。去净室出来后,便不再入席,只于殿外醒酒。不多时,宁国公萧大临与汝南侯萧坚、永安侯萧确以及几个外国人等众人也从殿中走出,便邀他同去内苑看林邑国进贡的两头大象。
一行人有的乘坐舆,有的乘牛车,有的徒步,陆续来至东宫内苑。果然见两只高大动物于池畔戏水。厌看那象比北马尚高出一身,其皮甚糙,其鼻甚长,其獠牙甚利。众人都惊悸。
汝南侯萧坚提心吊胆的对身旁一外国人道:“此怪兽獠牙,便是你国常供奉的象牙?”
那外国人正是林邑国使者,亦是林邑王弟,名罗跋摩。罗跋摩肤黑发卷,瞳仁亦漆黑如碳,身穿班丝布衫,围以璎珞装饰,头戴金冠,颈戴贝饰。据闻此人在林邑国是美男子,但在本朝上国,实是奇装异服、相貌丑陋。
那罗跋摩听汝南侯萧坚一问,便答是。
萧坚嫌恶道:“象牙造物光洁温润。本侯只当如砗磲珊瑚一样,俱是自然产物。未想竟真是牙齿。好不腌臜!”
那罗跋摩大笑道:“人体不也一样腌臜,尸骨却可为至宝。大象未必腌臜过人体,牙骨亦为宝物。”那罗跋摩说话带浓重外邦口音,但表意流利,不下于北人。
宁国公萧大临便道:“得道之人尸骨岂能与凡夫俗子尸骨同。前者当然是至宝,后者只是腐骨。”
那罗跋摩笑道:“正是,正是。”
突然那象跃起了一步,状态似狂,众人吓了一跳,均避之不及。独那罗跋摩与永安侯萧确毫无惧色。罗跋摩上前摸那象腹背,那象亦以长鼻探其脸颊,姿态亲昵,众人皆惊。
永安侯萧确上前道,“此兽如此皮厚,可做战马乎?”
罗跋摩点头道:“海南诸国驭象,正如上国人驭牛马。可为战。”
萧确眼睛围着那象打转道:“以这象为战马,刀枪利箭皆不能入啊。罗跋摩,你明年,能多牵一些来吗?”
罗跋摩便问:“永安侯想要几只?”
萧确伸出一只手。
罗跋摩惊讶道:“五只?”
萧确摇头笑说:“五十只!”
罗跋摩便笑了,说:“此我不能为。”
萧确道:“我出重金买,能让你发笔横财。”
罗跋摩摇头笑着说:“您若只要五只,我尚可想法运去广州。您自家再想法运来建康。若是五十只,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萧确也便笑对众人道:“运不来倒好。我不能用,我之敌人也不能用。”众人便责他道,又在胡说了。天平盛世,哪来敌人。
那边萧大临命人于内苑揽阁上设茶歇。众人边都落座于阁上饮茶醒酒,观阁下池中大象。
萧大临对婆利国使者道:“听说,贵国向父皇求取打井之术。”
婆利国使者珠贝智道:“正是,我国淡水塘甚少,取之将竭。望天子陛下与皇太子殿下,赐我国打井之师。”
萧大临道:“这有何难。打井之人哪里是师,都是百工户奴。我与父皇或长兄说,待你走时,送你两户就是。连那工具也一并送你几套。”珠贝智感激不尽。
萧大临道:“你国贡奉的白鹦鹉,我尤其喜欢。皇祖父去岁赏了我两只,可惜死了。你们今岁又贡了两只,我只得再求皇祖父赏。”
珠贝智忙道:“原来宁国公喜欢,我明年定专送往东宫两对。”
萧大临又道:“像你国这等虚心求学来的,皇祖父与父皇无一不应。不像北国,想学着我朝,又不明说,总鬼鬼祟祟的。最近听说,北国想学我建康城池规划,改良长安。北使便派人到处勘探,连那上水喷泉,下水污渠都派人探看。真是可笑。”
旁边百济国使者,亦是其国王子,扶余庆便道:“我游遍列国所见,建康确是天下最伟大的城池。街巷间井井有条,不见秽物,只觉风中带香,四季不散。”重皇孙都笑其夸张。
萧大临便问扶余庆:“北魏与贵国更近,缘何舍近求远,归附我南朝呢。”
扶余庆容貌打扮几乎与南朝子弟无二,只是头冠仍戴着百济人的官帽,方一望便知是外国人。
扶余庆道:“我百济国与北魏尚隔着高句丽与辽东,与南梁却只隔一海湾,何来远近。况且,我****圣主,仁德教化、博爱众生。我上国兴盛昌明,是礼仪之邦,我国诚心归服。想我国归服于南梁,高句丽归服于北魏。而我百济日渐强大,高句丽日渐没落,此亦是宗主国强大之故。”
扶余庆的一番话,令向来严肃的宁国公萧大临亦笑逐颜开。
汝南侯萧坚便笑对林邑国、婆利国两使道:“你们听听。汝等上表,必称我皇为常胜天子,称我****为父母主国。却不如扶余大使这番话听着受用。”
罗跋摩笑道:“若说这话,我等三人,可都不如干陁利国国王。我听说,其国国王在梦中来到上国,拜见天子。醒来后便亲手将天子像画下来。后遣使至建康,摹画天子像回国。竟与那国王所画梦中天子像一般无二。于是,那国王将天子像视为国之至宝,每日顶礼膜拜。”众人都笑称,是有此事,真是奇缘。
罗跋摩笑道:“今年再看,各国与那扶南国相比,都要退一射之地了。其助献佛宝之功,哪国可比。我等各国,各献异宝,然我真佛天子只认佛宝啊。”
众皇孙便道,列国风情,各有千秋。
就在众人相谈列国风情之时,厌只临窗看着不远处池畔。此时,那里围了一圈纱帐坐舆,有十数个女孩,正于坐舆中观赏大象。厌看出正是萧妙契与笼华等人。他们有时于舆中笑语,有时站于毯上观看,有时又聚在一起,向阁上指点。厌担心那怪兽凶猛,不妨间惊着她们,在阁上不由得一阵阵悬心。萧大临发现她们也来看象后,便带着众人返回前殿了。众人回主殿入席,亦宴至深夜方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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