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过订婚礼已经到了夏末,合衾礼订在了冬末十二月,厌在这间隙中得了些自由。蔡氏又命他亲自去皇家道观灵宝观打醮,求各路神仙庇护家兴子旺。厌知道嫡母蔡氏的心思,他其实也有着同样的心结。厌提前数日便开始斋戒,怀着一颗虔诚感恩的心去朝见庇护了华夏几千年的众神。他希望众神终能赦免他的前罪,将多年前那位道士的预言归结为一场误会。
所有的圣地都是相似的,三清神殿前香火同样鼎盛,信徒同样虔诚。不同神灵庇护的圣地也是不同的,灵宝观里有嘎玉撞金的仙乐之声,有善男信女并肩行礼的场景。晋南王府的醮坛设在了七真堂前,礼拜三清五帝七真上神,还有真灵位业图上所有四方神灵。也许也该包括已经仙去的真人陶弘景,这位被赞为山中宰相的得道者曾经将几近没落的南朝国教道教,重新带回几乎与佛教同等的地位。他与曾经伴随皇帝身边的许多星辰一样,只属于已过去的光华璀璨的时代。那个时代太多的传奇名字都陨落了,如今只剩下一颗白发苍苍的北辰,还在顽强的闪着光。
为厌主坛的道士是主持真人的首座弟子张净修。张净修带着众道士上香、献祭、唱祝,步罡、踏斗、静坐、诵经,厌与他们一同虔诚念诵。日出日落,醮坛设了三天方结束,厌希望它圆满。
午后撤坛毕,厌正打算离开。前来陪坐的高远朗与刘释知两人却想游览灵宝观。这灵宝观依山傍水,浓荫密布,是建康城难得的清幽之处,实值得游览。厌便请一位道士为向导,与高远朗、刘释知边慢行游览边闲说着九斋十二法。灵宝观后山,古树参天,流水潺潺,风声如聚,鸟鸣阵阵,几处楼阁点缀其中,犹如仙境。几人正微熏在缥缈清幽之境,却意外听到了几声如燃琴煮鹤般的噪音。
厌听声音甚是熟悉,待转到一处阁楼前,果然看到萧确正带着几个侍从打门。
萧确口中还在喊叫:“夏侯云重,你滚出来!”厌上前询问是何事。
萧确怒看了厌一眼,仍继续打门,口中还叫:“夏侯云重,你皈依道门就是侮辱我!”
萧确如虎狼般的叫嚣不一会又引来几个人,一身白绣衫的萧静与卫诩也乘着坐舆慢行而来。萧静算是能制住萧确之人,可这天的萧静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只坐在舆中皱眉看着,未发一语。
反倒是卫诩道:“永安侯,您怎么到道观来了,这简直比比丘来还要稀奇。”
萧确依旧愤然:“这算什么奇?夏侯云重不也来这鬼地方守戒了吗?”
卫诩走出坐舆,立于毯上,斥道:“你发什么疯?竟敢在这样高洁圣地口出污言。你自己庸俗,还阻拦云重闭关悟道?”
萧确道:“你们才是疯子!成日无所事事,只想着成仙成佛。我今天明告诉你们,南朝天下若有坏事,就坏在道家那慈、俭、让,不敢为天下先!我萧确平日最恨道德说教,我的朋友却要皈依道德,这不比打我脸还狠?”
卫诩气得张口结舌。
萧确又开始叫嚣:“夏侯云重,别人信你,我却知你。你这南朝第一匪类!你要再不出来,我就把你诽僧谤道的事迹都说个遍!再放把火,把这都烧了。”
门内依然无动静。
萧确神色终于显现出挫败感,孤注一掷般恨恨道:“你有本事,就永远别下山!”
话音刚落,门开了,一身长衫的夏侯云重现身在门内。许是因为辟谷之故,容颜有些憔悴,风骨更见棱角。
夏侯云重扫了一眼众人,对萧确道:“你放心,天下没有什么神灵能让我皈依。我不过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躲几天俗事。”
卫诩气道:“我今天怎么这么背气,连着碰到两个渎神的俗物。”
夏侯云重冷淡一笑道:“这只能说明卫郎修为尚浅,什么时候你视所有俗物、浊物于无物,你就悟了。”
卫诩再无言,萧静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夏侯云重。
远处逶迤来了几位女眷,道观中常有素衣素颜的女信徒出入,但这几位女眷盛装夺目,清香袭人。见到他们一群郎君,不但不回避,反而径直走来。待走近了,众郎君才惊见其中为主者,竟是一为美貌惊人的少年贵主。
那贵主一身夺目的绯红彩鸾纹绣锦衣,衬得肤光胜雪。峨峨的惊鹤鬓,簪饰月下飞琼金花饰片、翠羽金雀钗。玉颈削肩,腰如束素。腰上饰以垂髾与玉琚金叶,行止间琮琮作响,婀娜蹁跹。她的气韵明艳如春花,脸庞却皎皎如秋月,其上五官极美丽圆润。峨眉不描而黛,弯如远山。杏眼圆睁,晶莹明澈。螓额桃腮,如凝新荔。琼鼻挺翘,其下小巧圆润檀口,不点而丹,常带笑意。只是嘴角有一点黑痣,如玉上微瑕。她是当朝尚书令何敬容之女,小何氏,何喻瑕。
爱笑多话的小何氏阿喻已经长成一位风姿出众的南朝淑女了。南朝淑女的美好,有的让人脱俗离尘,有的却让人眷恋人间温暖的烟火。阿喻的美好是后一种。可惜此刻,她的面上不似平常般笑语盈盈。此刻她冷若冰霜,右手提着一个赤红陶罐,对众人视若无睹般直接走向萧静。
萧静坐于舆中,呆看着小何氏走近。何喻瑕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对萧静一笑,那笑容甜美无邪,此方是她常态。她轻启樱唇,露出如玉贝齿,问萧静道:“您既然想知磨墨旧事缘故,为何不亲来问我呢?”声音娇憨清脆一如往日。
萧静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何喻瑕又笑问了一句:“您想不想听我亲口说呢?”
萧静又一次沉默。
何喻瑕突然提起手中的陶罐,向萧静身上泼洒过去。众人惊呼,那瓶罐内竟然装的是墨汁。萧静丝毫未动,他的白衫上,帷帱上,溅满了浓黑的墨汁。他的脸上,也被迸溅,墨渍染在萧静如白玉的肤色上,触目惊心。
何喻瑕扬起圆润的下巴,看着萧静说:“我就是这样向蒙师泼墨的。那年我四岁,因与蒙师言语不合,将满砚的墨汁扔到他的身上。四岁竟订终身,四岁的任性让我现在还有暴躁不恭的污点,有人竟依然介意。衡山候,十年后,若你我未夭,您再告诉我,您还在不在意我今日洒在您身上的污点。”
最后一字说完,杏眼已经蒙上泪花,倔强的一咬樱唇。放手任陶罐跌得粉碎,染污了崭新的毯缎,转身离去。
萧静呆呆的目送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山路之中,仍像一尊玉像一般静坐。
卫诩出声对萧静的家奴道:“还不快给你家主擦擦脸上的墨迹。”
萧静的家奴也惊魂未定,迟疑的看着萧静。
萧静不再看任何人,一个人默然的走下了坐舆,徒步往山上去了。卫诩微一迟疑,终究是不放心,便带着众人远远的跟在他身后。
剩下的几人心里不知为何所感,都有些若有所失。良久,萧确才打破沉默,开口道:“走吧,云重,下山吧,你还想赖在这里吗。”
厌不知原来夏侯云重这几日一直住在灵宝观。厌与夏侯云重一直关系冷淡,订婚后,两人变成了姻亲兄弟,礼仪中已打过几次交道,但是仍然有些疏离。反而笼华另两位兄长待他更为友好。厌也很是无法,只能解释为夏侯氏兄妹性情两极,爱憎分明,他得笼华善爱一面,便只能得夏侯云重恶憎一面。
夏侯云重仍道,还想在山中留几日。
萧确便气道:“我对熊昙朗他们几人夸下海口,说明日必拉你出现在京郊猎场。你今天不说出天大的因由,休想留下!”
夏侯云重挑眉道:“有什么天大的因由,不过是家府接连办了两场订婚礼,着实烦累。我在此处躲躲清闲,画几笔丹青。”
萧确便向厌不满的瞪视了一眼,仿佛都是他惹的麻烦,又对夏侯云重道:“丈夫谁人能躲过这责任。上个月,我就和你说……”
夏侯云重打断道:“外人在,不说这些私房话。我不过躲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重要的规矩礼仪,当然责无旁贷。”
夏侯云重又看向厌,嘴角冷冷一笑,道:“晋南王,来设坛拜仙?”
厌便称是。
夏侯云重便笑对萧确道:“您刚才有些失礼了,当着虔诚拜仙的晋南王,竟然说国有坏事,就坏在道家宝训。”
萧确马上看着厌问:“晋南王,咱们两人真是天生的对手,可是积攒了好几场无果争斗了。怎么着?今天咱们是斗文还是斗武呢?”
厌无奈道:“我不想争斗。”
夏侯云重笑道:“晋南王是无为的高手,永安侯您挑错了对手,还是下山吧。”
萧确反而不走了,只对厌说:“你不争斗?那你认同我的言论喽?认同这慈俭败家,认同谦让败德,认同不敢为天下先是弱国罪魁?”
厌忍无可忍道:“堂兄,您是皇孙王子,莫说这些大逆之言,会动摇世人心念。”
萧确笑道:“我说嘛,我们是天敌,你武争不过我,口舌之争还是可以的。”
刘释知道:“永安侯,晋南王视您为兄弟,兄弟理念不同也是常事,何必定争输赢。”
夏侯云重阻拦道:“正是他们兄弟的自家事,我这姻亲都未说话,你何必多嘴。我们下山吧,随他们兄弟争个明白。”说完,悠然潇洒的自顾下山而去。
厌见萧确执著倔强,便想不如与他说个清楚,遂请高远朗、刘释之二人也下山。
只剩两人时,厌对萧确道:“堂兄,我从来没有视你为对手,我从未视任何人为对手。如你所说,我性格太弱,争斗必输,所以我才不争,也不想争。”
萧确一听他说话,便无名火起,怒目道:“萧黯,你能不能放开教条,说一次真话,做一次真人。你天天伪装累不累啊。你以为你处处模仿皇祖父便真能做成皇族父那样的人?呸!我告诉你,皇祖父像你我这样年纪之时,开得重弓、舞得重剑,可以亲猎虎豹,可以率领骄悍的北府兵,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你只学得英雄苍老后的样子,还学不像。若萧家子孙有谁能得皇祖父当年风采十分之一,那也只有我萧确。”
厌温和道:“那你应该怜悯我,宽容我,而不该对我动怒,与我争斗。
萧确被意外挫到了痛处,他几乎跳起脚来骂厌:“你这伪君子也配讥讽我,我就算学不成皇祖父,也比你们这些饱食终日、浑浑噩噩、尸位素餐的盛世蛀虫、乱世蝼蚁强!”
厌一怔,半晌,方说:“堂兄,我没有一丝讥讽您,您是同族兄弟中我最敬佩的人之一。是萧家的希望,是国家来日栋梁。只是您活得太纯粹了,容不得别人与您心中的信念背反。堂兄,这大千世界无量无边,能被称为真善正确的信念有很多,哪条都是正途。堂兄,您放下执念吧,您才能真的战无不胜。”
萧确瞪眼愣看着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良久,突然醒悟过来,猛然拔出长剑。
冷然道:“萧黯,拔剑吧!你我就这最后一斗,死伤由命,定见输赢!”
厌不动,只温和宁静的看着他。
萧确却被他的神态所激怒,上前朝他的腿上狠揣了一脚。厌顿时跌坐在地,萧确的长剑跟着指向了他的眉间,冷道:“拔剑!”
厌不动。
萧确高声怒吼:“拔剑!”气势慑人,似乎随时可能将剑刺入厌的胸膛。
厌开口道:“堂兄,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对我的兄弟拔剑。”
萧确气填胸口,仰天长叹,再也无力坚持,扔掉长剑,颓然坐在地上,两手抱头。
厌安静的坐在地上,抱膝看他。
萧确良久方抬头,利落的跳起身,拾起佩剑,插回剑鞘。拍拍身上尘土,又走向厌伸出了手臂,厌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两人互相拍了拍肩膀,若无其事的并肩下山了。
山脚下刘释知正等的有些焦急,却意外见刚才视若仇敌的两人,竟亲密说笑着并肩下了山。心念一动,想起夏侯云重之话。而此时,夏侯云重早已经离观回府了,高远朗也因突然头痛提前出观了。剩下几人同行去往三清殿,却偶遇到宁国公萧大临,几人便互相行礼问好。大临说是陪伴几位年幼弟妹来拜神。萧确便奇怪问,常山如今禁足待嫁,还谁敢劳动他来护行。
正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一声娇嫩童音道:“阿哥,我的脚扭了。”
众人展眼就看到一位身穿鹅黄锦衣的小女娃瘸着走了过来,旁边是两位年纪稍大些,容貌也有些相似的清秀男孩。三个孩子身后跟着一群女官内侍。那女孩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容貌却是稀有的脱俗可爱,仿佛能驱走一切烦恼丑恶。
萧确笑道:“我说呢,原来是咱们家的小公主妙瑟呀。”
皇室贵主萧妙瑟一看就是生长在一个被所有人宠爱呵护的环境,她不惧怕任何陌生人,对所有人都散发着亲近欢喜的气息。妙瑟称呼大临为阿哥,这是民间三四岁女童才用的童言昵语。可萧妙瑟,这个萧家万千宠爱的宝贝,竟然用到以淑女身份行走宫廷的年龄。妙瑟听到萧确说话,便仰头看着他。
萧确弯下腰,满脸是温柔的笑容,这对萧确这样一个视威仪如命的人来说,是罕见的。他用一种更罕见的温柔语调说:“妙瑟公主呀,你记不记得我啊?”
妙瑟开心的笑了,漂亮的小脸如晨露花蕾,亦如嫩柳初芽,她娇嗲的说:“记得啊,你是会耍剑的堂阿哥。”萧确开心极了,看来他确实曾经为逗妙瑟开心而耍过剑。
萧确又指着厌问她记不记得。妙瑟偏着头,思索了一会,才笑着说:“他是不爱说话的堂兄长。”众人都笑,厌也无奈一笑。自己平日形象竟如此无趣,小妙瑟竟然正式的称他为兄长,而不是亲昵的阿哥。
萧妙瑟是个无人不爱的女孩,平日矜贵而不苟言笑的大临,蹲下亲自察看她的脚伤。萧确看向跟在妙瑟身旁寸步不离的两个男孩,敦厚些的男孩是年长妙瑟一岁的东宫皇孙萧大钧,机灵些的男孩是大钧的小友冯绍。
萧确笑对着大钧道:“你这孩子,总是一幅傻乖傻乖的样子。最近做什么呢?”
大钧恭恭敬敬的答:“回堂兄,正在背诵庄子。”
萧确眉毛立了起来,半晌,咽了一下口水,表情无奈的说:“学些逍遥散淡也好,解解你的呆气。”
大临察看妙瑟的脚无碍,便要带他们回府了,众人也就各自辞行。厌的车停在另一院,便与众人反向而行。
厌没行几步,回首看视,只见妙瑟乖巧优雅的慢行,大钧与冯绍护卫一旁,俨然是幼年的淑女君子。他们的青葱岁月就这样懵懂的开始了,而他们的兄姐们该从京中的大宫廷退到自己的小庭院了。江山就是这样变老的,也是这样变新的。厌温柔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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