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天子南库1
作者:校书郎沈渔      更新:2020-02-09 18:14      字数:3840

夏末七月,广州府一片繁忙,因又到了夏贡之时。主理财税的计曹史正是长史李渠的第二子李聿泽。李聿泽已将国之贡税公文上报刺史案前,但刺史萧黯却并未批复,他在等待另一份州府财入报文。待杜潜、李聿泽终将州府半岁财入公文报上来时,国入与州入俱摊于案前。果然,国入与州入比去岁中报都少了两成。

萧黯便在永宁大殿晨议之时,将国贡、州税两份财入报文,都交与众议。坐下有青年属官质疑:“广州府此岁风调雨顺,商贸繁荣,船舶往来较去岁只增不少,为何财入反而少于去岁半。”

计曹史李聿泽便对众道:“这几岁交广连年征讨,所资军用虽说国财有补,只解十之二三,其余均是交广承担,其中尤以广州最重。交广纵是钱粮颇丰,库存也将耗尽。此岁夏贡,钱粮正税、诸物杂赋已是勉力支撑,若有天灾,恐怕就难以为继了。”此话冠冕堂皇,诉苦诉的恰到好处。就坐于臣下首座左右的李渠与杜潜二人听李聿泽此话,均面色平静淡然。

徐子瞻在座中问:“我有一事不明,敢问计曹史。为何国贡钱币定要足重五铢与金银,为何不能以九陌轻钱充数。”

李聿泽道:“去岁,广州曾以九陌轻钱为贡,然而,未到台城,就被禁省逐了回来。只命以金银、五铢结算。如今足重五铢钱难得见于岭南集市,在广州的船货市肆中通行的,全是岭北交易过来的轻薄女钱和鹅眼钱,让广州损失巨大。”

岑孙吴正等这话,便在座中道:“正是女钱与鹅眼钱泛滥,致使广州财货白白流往岭北,让岭东官民损失,何不想法制止。”

李聿泽便道:“岭北江、衡等地,亦受轻钱之害。女钱重二铢余,鹅眼钱只重一铢,各地却仍以五铢价值流通。民间暗市物价已涨,但州府管制的官市,仍按等值流通。广州府库,除了台城禁省拨军费见了官制五铢,竟是全是轻钱。现在海南外国,不认轻钱,只认金银铜五铢。此事岭北各州亦受其苦,只我广州财源大部为贸易,荼毒最重,然也无可奈何。”

岑孙吴便道:“计曹史此话岑某不能苟同。岭北各州均受其害,我广州也便该忍?岭表各州可似广州每岁两贡?然计曹史所言句句属实,我日来多番考察亦深知其弊。今日,州君在上,众臣僚在侧,岑某有一财权新制,请公议审度。”遂于袖中,拿出呈文,递于刺史萧黯案前。

岑孙吾对萧黯与众臣道:“此新制,共有五项:其一,广州全境废用轻钱,只用全额金银铜五铢。若无五铢,可用金银铜称重抵币;其二,金银铜铁矿的开采权,由原来的郡县开采上交州府制,改为州府开采分赏郡县制;其三,改郡县粮绢税自定为州府官定,除定税外,杂税均免;其四、改船货贸易、商货买卖,按交易次数交纳市税为按易货价值纳税。其五、废止州府供僧、供道、供海神、供大姓祠四例供,其余供孤寡等四供保留。”

岑孙吾此话一出,厅堂哗然。坐于臣下首座左右的李渠与杜潜两人,早已没有了从容淡定,已然变色。

李渠方面大耳,大多时候都有几分慈眉善目,只此时面红耳赤,已失了风度。他对萧黯急切陈道:“岑治中刚刚所陈财税五制,除了第一项或许可行外,其余四项均是改法定俗成旧制之举。此等轻率改制,取利于民,无异于杀鸡取卵、涸泽而渔。请州君明察。”

座下亦有颇多臣属附和李渠之论,其中不乏言辞激烈者。不仅抨击新财制非理非法,还有攻击岑孙吾无名寒士邀功心切,盘剥民利。

萧黯见下座鼎沸,便开口助力。萧黯说了两句话后,众人仍各自在座非议,似未听到,只不理会。

徐子瞻在座中高声道:“郡王在上,列位如此失态喧嚣,就是这样做臣子的吗!?”徐子瞻声如洪钟,终于压制住了众人之口。此时方注意到萧黯要讲话。

萧黯看在座富豪臣属,面对自家利益被损时的激愤嘴脸,心中怎能不气,只强自按捺,开口道:“孤王自入番禺而来,曾研读广州文典,亦请教过在座众卿。发现岭南财制,确有部分自成一系,不与江线大州同。例如广州温暖,一岁两熟,广州百姓便承担了其他诸州所没有的夏贡。又因物产丰富,广州民众所承担杂赋,又远多于江表民众,名目可达十种。再比如说,广州的金矿丰富,州府开采不及,便将此权利下放于地方郡县,甚至下放给大姓士绅。可是,广州有些财制,却与国制相同。例如,市税以宗次计量制。而我广州商贸买卖,大宗交易之盛,南朝其他诸州均不能比。这相同之处使商人士绅受益,这不同之处却使百姓负重。所以,我亦常常思索,希望有所改变。今日,岑卿所提议,令我思路开朗,似可由此找到使府库充实,使民受益的良策。我知众卿家族,亦指掌郡县,涉足商业买卖、矿产开采。所以,更需要众卿与我同心谋划。并非不许商人士绅神庙取利,而是取利有度。量入为出,府库充实,百姓富有,商贸定会繁荣,此方是长久经营之法。”

在群情激奋之时,杜潜一直在右首座位置端坐,杜潜相貌堂堂,美须发,平日不苟言笑,常有几分不怒自威。萧黯一番苦口婆心之论,殿内一时安静。

杜潜此时方开口道:“郡王所说不错,岭南这财制本就该改,就是该改那不同之处。广州虽粮米产量高,可真的高过南朝粮仓江州吗。江州南部三郡也是一岁两熟,为何不克一岁两税。若要改财税,首先要改这两税制。再说,废止轻钱,我广州可止,岭北可止吗。若岭北诸州不止,轻钱仍会源源不断流入,我广州金银铜铁与物产不断流出。长此以往,将耗尽资财。若废除此钱,南朝诸州都要废除。郡王乃天子嫡孙,可为广州谋这福祉。”杜潜此话颇有力道,竟是以退为进,反将了萧黯一军。

岑孙吾在旁道:“杜州相此话大义。既谋国,又谋民,此方是州府辅相,天子之臣的眼界与胸怀。”岑孙吾竟起身对杜潜一拜,随后又拜萧黯,请萧黯上书台城,为民请命。

萧黯已不能不应,便对众人道:“杜卿岑卿与众卿,均有护国爱民之心,令我欣慰。我虽力博,然愿意上书台城,竭尽全力一试。”

随后不久,广州信使快船北上。所携公文中除了广州夏贡文报一字不改上报外。还有一封萧黯以广州刺史名义上书皇帝的《国财论疏》。信使北上不久,广州夏贡车队亦启程北上。

两月后,皇帝诏令下达南朝各州,废各式轻钱,通用足额五铢。令书行后,百日为期,若有私造私用者,量刑而严惩。此严旨下后不久,台城又赶造两铢半铁五铢,官制以五兑一,置换五铢,供流通。此后,岭南轻钱泛滥渐止,市利亦稳。然岭表各州各制轻钱仍不能止,流通至岭南,只按浮动官制兑换,终保岭南无舆。

皇帝诏书让广州上下第一次重视起萧黯这个不足弱冠的年轻刺史。杜潜亦重新瞩目这位青年刺史。那边刘释之已在东官郡秘密捕获杜氏门人数人,只秘密拘押于番禺审问。因杜氏于岭南军政根系巨大,恐牵一发而动全身,逼其谋反。遂只能暗中审问筹谋。

而朝堂之上,因皇帝诏命已下,这意味着皇权禁省对广州新财制的支持,终于让广州朝野反对之声减弱。新财制终于勉强得以施行。

九月,东官郡有银矿被发现。李聿泽与岑孙吴两位州府次相亲临东官督发,使开矿得银俱收回州府。由此,东官郡豪强,亦包括广州各郡,乃至岭南九州,均知,刺史督政萧黯对这新财制施行决心。同时,商贸买卖的税制革新,也从李氏与杜氏这两位各沿海大城最强大的商家开始了。

就在岑孙吴为州国敛财之时,徐子瞻带着另一群州郡县官绅,垦荒造田,兴修水利,治海平山。将无主之地分于北侨民与土著贫民,迁籍大郡县民往小郡县,提拨任命寒士与善名士绅为郡辅官、县主官。九月底时,广州府恢复了粮草军械州府统管之国制。自此,因征讨李贲之乱而下放到州军、郡军中的钱粮军械自征自理之权,再度收回由广州府节度调拨。

广州府集权在身,亦集众怒在身。凡新制触犯利益者,无不恨岑徐等人,亦未必不恨萧黯。长史李渠与别驾杜潜向来不和,此时却颇有同仇敌忾。当然,还未至相商为党。

先是李渠在递往台城尚书省的例报中,直陈萧黯破坏国制正法,扰乱当地民生。而强势的杜潜倒未有动作,只是交州刺史杨瞟向御前递送了陈表,奏说交州讨贼军因广州州府粮草供给不及时,使军心涣散,延误了战机。交广条陈递往台城禁省的同时,萧黯的条陈亦同样递往台城,细陈新制对聚拢国财、巩固州权的诸多进益。

李渠递往尚书省例报,字字诛心,几欲以忠君爱民之心弹劾无道皇孙刺史。然尚书省门阀高官,却无人理会李渠此痴心。而交广刺史的两份条陈,却经中书令朱异之手,俱到了皇帝御前。

萧黯近数月,常有成就与惶恐之感。也有几分失落,却来自身边这几位旧友近臣。萧黯慢慢发现,岑孙吴等人所行每一新制,所为每事,必以集权夺利为目的。虽然争权夺利也是为他谋划。可心内仍不由自主的为他们的急功近利感到失望。其中,他两次三番的主张郡县定低税,都被岑孙吴以缓图之名劝止。徐子瞻虽然有认同他之意,却也并不坚持。萧黯只好也无奈妥协。

不管怎样,已施行的新政已经让萧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成就。他想像着千里之外的台城紫阳宫内,皇祖父也许也会因为他的有为图治而欣慰。萧黯想把自己的心志告诉皇祖父,他想把广州变成真正的天子南库,变成民富官清、坚如磐石的南朝后院。可他却不知,如今,他与皇帝已经远隔千里,相隔万人。

不久,身着绛纱袍的台城官使携旨降临番禺。圣旨斥责萧黯不法祖制、不重老臣、任意妄为,命其政事俱与州相议决,军事俱与督军同管。萧黯未想圣旨是如此内容,此似一盆冰水兜头淋下。萧黯大受打击,恹恹称病,深闭在金符宫自省。

此旨接后,州府中归心晋南王的臣属也颇受打击,豪强老臣又恢复了得意之色。岑孙吾见元老居上,诸事受阻,此时正需要刺史泰然处之,稳定乾坤,可晋南王却禁闭深宫。其实,岑孙吴心中对圣旨所责已有应对,他在意的是晋南王对此旨的态度。然而,数次求见都不得,只有归府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