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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岳阳王萧察出京,持节任雍州刺史,领将军衔,随从名士数百,护行武士上千,京中青年俊杰随去者十之四五,仪仗及随行船队首尾连绵数里。对此,南朝各州众论不一。有叹京中第一强王北上,可保北门户无舆。有叹雍州龙兴之地恐无宁日。也有叹此任,如放虎归山,终为皇太子明日埋刺。无论如何,岳阳王萧察终得心仪疆域,满腹豪志终得施展。
有人志得意满,也有人丧志失意。十月间,台城禁省再有赦命下,这次责萧黯拘押老臣,长久无证,。命其定有罪者,释放杜潜。此为京兆杜氏与中书令朱异在御前为杜潜陈情之故。接此赦令后不久,萧黯便命刘释之释放杜潜。徐子瞻、刘释之虽据理力争,也只定罪诛杀了杜潜子侄两人,门人数人。杜潜安然出狱,恢复相职,虽实力受损,仍未伤根本。萧黯知近臣对自己颇多失望,他也满心的失望,对台城,也对自己。
岑孙吴已连续两月未得见主君广州刺史萧黯了。晋南王冬末便带霜徵夫人出城,前往晋南郡别墅小住。徐子瞻曾前往去迎,留住半月后无功而返,归来后叹道,若继续留住晋南,只怕自己也丧志归隐了。岑孙吴气闷,于府中踱步一晚后,终决定亲自前往晋南郡。心中立志若迎不回晋南王,索性辞去职位,退回龙山。
岑孙吴乘舟换车,几日后到晋南郡城葛越城郊。岑孙吴索性下车步行前往,他要细细打量此地有何魔力,值得州君愿栖身为农。而此时,岑孙吴眼中的晋南郡与当日萧黯为藩王农人时的晋南郡已是大有不同。晋南内史宁懋虽为豪强之子,但与徐子瞻意气相投,情谊渐厚。宁懋是个有为者,在徐子瞻等人支持下,上任一年,便将晋南郡城由内到外焕然一新。如今正值冬末,田间土地稍息。但冬果林地却硕果累累,一派丰收景象。已拓宽修葺的官道车马不停,商贾小贩,粜米贩果的农人,州郡县府小吏、游方道士与僧侣,往来不绝。
不久,岑孙吴便到了晋南郡城北门。见城墙崭新坚固,城河宽阔清澈,门吏也各司其职,进出秩序井然。岑孙吴进城后,见市井有条,百姓安居,却不见高门之宅。岑孙吴一身青衣小帽,且走且看,终来到一所院落前。便命随从前去击鼓求门,有小奴听鼓来应门。岑孙吴便报名请见。片刻后,有人来迎,正是晋南王亲随主官河鼓。岑孙吴便道,内官怎亲迎出正门。等岑孙吴迈进院后便住了口,原来这只是个独院,哪有什么正门仪门。岑孙吴正打量着无遮拦的小院。就见萧黯一身葛衣长衫从堂内走出来迎。岑孙吴忙上前行礼。主宾走入堂屋,堂屋亦同样简陋,尚有新鲜木料与泥土的气味。堂屋桌案都是裸木,坐塌也是麻木垫,只都清爽干净。
萧黯请岑孙吴与对案坐定,微笑道:“我这院子比岑先生龙山的茅庐如何?”
岑孙吴直言道:“实比我的茅庐更陋。”萧黯听此话,如同被赞一样,竟有些得意。
岑孙吴又道:“所以,倒激起我归隐之意。”萧黯凝神看岑孙吴。
内室中有人托茶具前来,跪坐在塌旁为萧黯与岑孙吴斟茶。
“先生此来,是劝我回州都还是请辞归隐?”
“您回番禺我就回番禺。您归隐晋南,我就归隐龙山。”
萧黯却笑而言他道:“岑先生,你此次来定要尝尝我夫人的厨艺。”
岑孙吴念起,便看了一眼斟茶毕将行之人,果然是一位绝色丽人。忙起身行礼,口中道:“怎敢劳夫人亲自斟茶。”霜徵夫人微一答礼,便退下了。
萧黯对岑孙吴道:“在葛越都是主妇出厅堂,莫多礼数。”
岑孙吴凝神半晌后,终道:“郡王,我明晨必离开晋南。您可继续留在此地做布衣,我退回龙山做农人。吾等当日封疆图治、救国救民之志,就当是昙花一现的梦境呓语罢。”
萧黯低声道:“你何必逼我。我并没有丧志。你与子瞻都是能者,州府之事交于你们,我自可放心。无论你们如何革新,我都鼎力支持就是。只是,我有志救民,无志争权。你们就代我受过,准我偷闲如何?”
岑孙吴叹道:“您是广州主君,您不要广州的治权,那广州的权柄应该给谁。给我岑孙吴?您逼我做权臣、做反贼。给徐子瞻?您难道要举荐徐子瞻做广州刺史。给李、杜等人?让他们继续拿着权柄做各州豪强都做的役民之事吗。晋南王,为什么人人都争权,因为权力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能做自己想做之事。您还想做别人不想做的事吗?”
萧黯沉默,良久才道:“岑先生,如果我告诉您,做个无为布衣是我心所想,做个利民兴邦的有为藩王也是我心所想,你相信吗?可我无德无能驾驭权力,无德无能治世兴邦,所以也只能退而守志。您如果执意归隐,我不会勉强。可您如果愿意治政为民,而非治政为我,那么我为州君一日便支持您一日。”岑孙吴语结。
午后,有晋南郡双林寺住持老僧前来求见,与萧黯谈佛论法数时辰。临行前,又恳请萧黯布施捐造浮屠,萧黯痛快答应。岑孙吴心内大叹。
次日清晨,岑孙吴即请行。临行前对萧黯道:“如果只有五十银铢,您怎么用?皇上会布施寺庙,您的叔父兄弟会留在自家,您愿意给百姓吗?”
岑孙吴辞行几日后,台风呼啸而至,时而暴雨如注,时而狂风细雨,连下了七日未停歇。房顶的紫草被雨水浸烂,开始漏雨。河鼓带着随侍修葺了好几次,常这处修好那边又漏。晋南郡有数十家房屋倒塌,死伤也有百人。庄稼果园更是惨遭荼毒。宁懋命将郡府房屋腾出,安置无家可归者,又带着郡官属吏帮助百姓护林修房。大雨只不停歇。广州府公文不断从番禺来报,沿海诸郡俱受台风暴雨损害,已有数县被毁。
萧黯在室内仰望苍穹如漏,良久不动。身后有声音温柔道:“您今天还未给我讲佛经典故呢?”
萧黯回身,正在做针线的霜徵夫人停手,正含笑看他,一双圆而含情的眼睛又流露出天真的企盼,像他们每次独处时一样。
萧黯便坐在榻上随手拿起《百缘经》,道:“今天给你讲讲大目见连尊者救母的故事吧。”
霜徵夫人微笑道:“昨日已讲过了。”
萧黯愣了一下,又道:“哦,是了,那今天讲佛度护国王子的故事吧。”
阿妩一笑点头,耳中倾听,手中继续为萧黯缝制葛布腰带。
萧黯讲经典的声音,轻缓柔和,仿佛窗外的落雨自房屋的缝隙中变成雨雾,慢慢的弥漫整个室内。不觉间,萧黯住了口,只听窗外的雨水滴答敲落草顶屋檐。
“阿妩……”萧黯轻声叫。
“嗯?”阿妩没有抬头,继续手中的针线,低垂的侧脸如月光般温柔皎洁。
“你喜欢听佛经典故吗?”
“嗯,喜欢。您给我讲的金刚经我能背诵到第十品了。”
“你喜欢这里吗?”
“嗯,喜欢。”
“如果随我在这里做一辈子农人,你愿意吗?”
阿妩抬起头来,认真的看萧黯,温柔而坚定的说:“我愿意,我想陪您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农人。”
萧黯看她神情单纯,却感到一丝苦涩,轻声道:“你如此天真,可知布衣很苦?你看这场大雨,就让多少平民家破人亡。”
阿妩温柔嗔道:“您才天真,我本来就是贫家女。随师傅隐居时什么活没做过,种菜买米,喂养家禽,劈柴烧饭,缝补衣裳。虽然过得清苦,可是过得快活。从前师傅总说,我没有舞女的矜贵性,反像民间粗使丫头。她不知道,我就想做民家女嫁人生子,吃糠咽菜我也快活。就算有天灾人祸,只要一家人守在一处,死了也是快活鬼。”
萧黯的眼睛有些酸涩,勉力笑道:“真是傻丫头。可你跟了我,布衣是难做了。”
阿妩温柔笑道:“跟着您,是我前世修来的。您若想做布衣,我就陪您做布衣。您若不能做布衣,我就陪您在深宫里。只要能陪在您身边,我就觉得快活,就觉得到了极乐净土。”
萧黯心内大恸,却沉默无言。
良久,萧黯道:“阿妩,我们明日回番禺吧。”
阿妩身体一僵,马上恢复常态,温柔点头。
又轻声自责说:“我的双手太慢了,这腰带缝了三天还没缝好。如今,要回番禺了,您就再也用不上这粗布腰带了。”
萧黯忙道:“你回金符宫继续缝,我一定穿着出入州府朝堂。”
阿妩对萧黯温柔一笑,那笑容真如带露梨花般娇美。
萧黯回州府后虽再次主政,但大多事务依然交由几位辅政州相去争论决定,自己大多时间都在内宫中读经做文。而前殿州府朝堂上,岑孙吴等新派与李杜等政见之争,愈发剧烈。而李杜等当地豪强之间,亦各怀心思,暗潮汹涌。只因萧黯于其上或调和或忽视,遂使各派面上仍能维持平和。直到岭南沿海遭遇了这场持续日久的天灾,引发了一件事,终于使各派的矛盾激化。
高州高凉郡几县遭水灾后,有难民避难北迁至齐康郡南方几县。齐康郡豪强却趁此要挟高凉流民,强买几千户高凉难民民籍。寄人篱下的高凉难民一半为活命,一半受逼迫劫掠,几乎都沦为高州大族佃籍或奴籍。高凉太守冯宝连日忙于本郡海防救灾,等终听说此讯后,便上书高州州府,以趁国灾骗民籍之罪,抨击齐康郡太守等数位齐康郡官。未想高州刺史李智袒护,反责高凉太守冯宝。冯宝一怒之下上书岭南九州督政,弹劾高州刺史李智。
以下责上,在南朝国法中,下官罪已担三分。冯宝身为边疆小郡年轻郡守,弹劾岭南望族州君,此也确需勇气。然冯宝此人身份也特殊,其父冯融乃寒族名士出仕南疆,现任罗州刺史。冯宝乃寒族官宦嫡子,然其父立志深耕岭南,遂使其嫡子联姻岭南当地部族女,意将南疆诸族俱视为亲族属民。由此,冯氏成为南疆高宦异类,既不同侨居豪强大族,也不同普通求仕寒官,亦不同于南疆部落首领,是愿真正为南疆民众谋福祉的仁德主君。
岑孙吴在李聿泽之前,收到了冯宝的上书。于是,此书直递到永宁大殿公议。高州刺史李智正是长史李渠的堂兄,此案一出,朝野震动。萧黯禀明台城后,命岑孙吴、李聿泽二人彻查此案。岑孙吴却请辞,另举荐别驾杜潜督察。于是杜潜带计曹史李聿泽、咨议参军兰霆钧二人前往高凉、齐康二地彻查。岑孙吴亦暗派另一支属官也同步前往暗访。半月后,杜潜等人返回州都,却带回两份针锋相对的结果。兰霆钧举证,齐康郡确有欺诈胁迫平民卖籍。李聿泽却举证,高凉难民因灾家毁,生计无着,求卖身籍。杜潜却只道两人所说都是实情,只望刺史明断,推个干净。
岑孙吴所遣吏亦回,带回证据所陈信息更为惊人。原来此番齐康郡买民为奴,不但是高州刺史李智所知,甚至是李智授意。而所得新籍奴已有部分送往李氏家族属地,包括广州州相李渠属地。甚至直到高凉太守冯宝弹劾书到番禹都城后,往岭南各州运奴车仍未止。萧黯终于震怒。岑孙吴道,高州刺史李智剥民为奴,广州辅相亦有纵容包庇行为。此事需报台城,按国法裁撤论罪。李智等趁天灾害民众之事,犯了萧黯的大忌。萧黯便召李智等入番禺述职,随后拘捕了李智与李渠。
萧黯便让岑孙吾拟文递台城,请严惩李智、李渠等。然而就在当晚,霜徵夫人拜于永年中殿外为李氏陈情,备说李氏善名善举。言辞哀婉,求晋南王留李渠一命。萧黯本也未想杀李渠,李渠从犯之罪最重不过判流刑。然而,因霜徵夫人此情,萧黯也心生乱意。对比李杜罪行,显然杜氏大罪更令人发指,自己虽是因禁省赦命压力,到底也是宽恕了杜潜。难道李氏这善名士绅豪强,就定要其亲族俱毁吗。萧黯有了这一念之仁,便忘了匍听民众为奴时的义愤。
次日,岑孙吾将拟好呈文送往东观,请萧黯过目并请加盖刺史印时,方得知萧黯亲书呈文已递出番禹北上江东。岑孙吾惊讶,问所书内容。萧黯便告知,呈文请罚高州刺史李智、齐康太守与州官诸职,并请罚没李氏财产赈灾,恢复高凉灾民民籍。而广州长史李渠,只有不察之罪。岑孙吾听后道,台城对除谋反外诸罪宽宥。刺史提判重罪,台城只取中,刺史提中罪,台城只取轻。晋南王所提判乃轻罚,台城所判将轻之又轻。萧黯听闻,心内也微有悔意。岑孙吾便请晋南王下令追回信使,萧黯想了想,终决定不改。岑孙吾无奈退出,后得知霜徵夫人事后,终重新属目这女子对晋南王的影响。
不久后,台城禁省定罪书下至广州、高州。罢免高州刺史李智之职,齐康郡太守及数位郡官均被免职,对被夺籍众民恢复民籍之事却只字未提。萧黯心内后悔当日呈文仁慈,便以督政名义传政令往相关各郡,命还高凉民籍。岑孙吾、徐子瞻阻止道,奴籍非皇权大赦不能改,此令恐违国法。萧黯只不听,执意如此。
果然,此政令发后,如同虚设,各郡均置之不理。被萧黯一念仁慈免罚的长史州相李渠反倒上书台城禁省,弹劾广州刺史萧黯,罪名是专权僭越,擅脱奴籍。李渠此书越过尚书省,经由中书省直送到皇帝御前。不久,有旨降于番禹。圣旨责萧黯违法越权,夺其督政之权。岭南奴籍不得转脱。此旨变为政令传往各地,高凉、齐康等各地哭声遍野。
高州刺史李智被免职,却依然可保留大批奴隶部曲,退回李氏属地经营庄园。不久,台城禁省任命另一李氏族人李迁仕出任高州刺史。经此系列事,萧黯大受打击,也终知自己稚嫩与狭隘。心灰意冷,转身退往霜徵夫人温柔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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