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纵马南疆1
作者:校书郎沈渔      更新:2020-02-09 18:14      字数:4194

转眼到了岁交之时。南朝传统,两岁新旧交替是为元会之庆,是朝野大节。太清两年的新春,南北战事已基本平和,各自退守,相安无事。此岁的元会仍如往年一般,持续十数日,普天同庆,热闹非凡,岭南亦不例外。

岭南各州军政领袖在新年初月,纷纷前往南都番禺,向节度岭南九州的岭南将军广州刺史晋南王萧黯述职。番禺城,这个冬季依然花开盈目的城市,更加热闹喧哗,岭南各州杰出人物往来不停。除了各州刺史、督军、州相,大郡太守内史,还有海南各国使者,以及游方的士子与僧人,均汇聚于此。州府述职毕,晋南王萧黯亦于永宁大殿设宴群臣。如往年般,整个元会金符宫外殿繁忙不休。

晋南王萧黯连日接待各国使节,听各州郡述职年报,常从日出忙到日落。直忙碌了七八日,终得诸事毕,州府也将到年假之时,终得稍歇。这一日,萧黯邀徐子瞻同进早膳。徐子瞻刚刚领授台城委任,出任康州刺史,不日就将启程赴任。午膳后,二人带几位护行,微服去往市集体察兼闲逛。

时正元庆大假之时,番禺市集挤满了各国各地前来买卖之人,街市间熙熙攘攘。徐子瞻在旁与萧黯说,何处是番禺最好的茶肆所在,何处是番禺最好的海货所在,何处是番禺最好的珍宝所在,何处又有番禺最新鲜的土产。萧黯便道,就去那土产丰富的橘官市。两人便共乘一车前往南城橘官市。刚近集市,便见街道狭窄,人流不息,其中行车不少,但都艰难缓行。两人便弃车步行。

徐子瞻向萧黯讲述橘官市这名字的由来。话说在汉时,岭南贡橘名满天下。皇城专设橘官署,专运岭南贡橘往京城。当时,岭南每岁佳果均聚于南城此处,供橘官甄选。橘官选出御橘后,其余佳果便被贩往岭南岭北贵人之家。到了汉后数朝,岭南御橘已非贵家专享,平民亦可食。橘官也由朝廷官署变成了普通市集。

两人边说话间,已行入市集深处。萧黯自以为在晋南时已熟识岭南果木土产,然到了这市集,却发现仍然有许多物种见所未见。就比如果品中,仅就荔枝,竟有十数种之多。橙橘亦有近十种。再有那江东珍稀果品白蔗,在此市集中,累累如薪柴。另还有香蕉、五敛子等岭北绝无的果品。徐子瞻侍从中有一位岭南农家子弟,便为他们一一讲解物名、物性、物价等。

直逛了一个时辰,众人才直穿过橘官市。时正春寒,萧黯长衫外穿了夹袍,待走出拥挤的集市,身上已有汗意。出了橘官市便是琅街。琅街道路宽敞许多,路旁有许多馆驿商户,乃富户买卖之地。

萧黯与徐子瞻行不远处,却见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堵塞了路,其内竟有嚎哭声传来。徐子瞻命随从前去打听,片刻后回来报说,前方有一商家出殡。徐子瞻奇怪道,既是出殡为何不出城,在此堵塞道路。

那随从道:“有人跑马冲了葬礼,把棺椁撞翻了。两厢便闹了起来。”

徐子瞻道:“闹市纵马,冲人婚丧,是要刑罚的。”

那随从道:“正是呢,已有州官正要判罚。只撞人的不服,正争执呢。”

徐子瞻便对萧黯道看看去。

两人正要往人群中前行,突见有几骑自南向北疾驰而来,在两人面前拐向前街方下马。马上人下马即向前行,似也是向事发之地。

徐子瞻眼尖,高声叫道:“李郎留步。”

为首的锦袍风领的青年闻声回首,正是李聿泽。李聿泽看到萧黯与徐子瞻也是惊讶,转而急步过来行礼。

徐子瞻便问:“你急匆匆的这是去哪里?”

李聿泽对二人道,前方争执者是刘释之与欧阳屹。

萧黯惊讶。那欧阳屹乃是新任新州刺史欧阳玮世子。因原新州刺史犯罪被革职,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与尚书仆射王克举荐欧阳玮出任此职。这欧阳氏本是荆湘豪强,亦是湘东王旧属,也曾于荆湘出任治中、太守、内史等要职。后任贺州刺史,任满调来岭南新州。而世子欧阳屹随仕其父至爱州,任录事参军。又陪同前来广州拜谒晋南王萧黯。

这欧阳屹却是一个名声在外的顽劣之徒。荆湘百姓歌谣说,南湘柳五,北荆欧阳。说的便是两位豪强恶少,一人是河东柳家的五郎柳敬礼,另一位便是这位欧阳家的世子欧阳屹。萧黯在京城就听说过,湘州恶少柳敬礼的斑斑劣迹,这位欧阳屹与他齐名,言行也可想而知。此次,欧阳屹随父亲来番禺述职,萧黯见过他几面,不料在此处又遇见。

徐子瞻问李聿泽可知争执缘由。李聿泽便道,听家奴报说欧阳世子带着家族部曲在闹市纵马,冲撞了一户出殡棺椁。那家的儿子们要欧阳屹大礼跪拜亡父,欧阳屹不拜,那家的长子便以头撞地,阻拦不放。恰刘释之带属官乘车经过,便要治欧阳屹闹市纵马之罪。欧阳屹不服,两厢便冲突了起来。

李聿泽见萧黯不语,便又道:“若按广州法礼,刘州相确是有理。然按国法,欧阳世子是子爵嗣子,怎能给商人行礼,所犯过错亦不至被刑罚。况且,刘州相执法严格,对欧阳世子本有先入偏见,所以此番在闹市中出言毫不留情面,彼此难看。如今,京官与州官都在番禺。此番若处理不公,一是会伤了州官世家的脸面,就是传到京中,也难免会说我广州只知州法不知国礼,侮辱贵族士子。”

徐子瞻道:“这事和你什么相关?你做什么跑来?”

李聿泽面露惭愧之色,叹道:“实不相瞒,说起来,欧阳屹闹市纵马实因我家风不严所致。”

萧黯与徐子瞻都注目于他,不解他所言何意。

李聿泽便惭愧道:“年前,欧阳屹与家堂妹偶遇后便上府求聘。然而家妹任性,扬言说若能十五日内将荆湘冬桃运到家府,便应此事。十五日往返岭南荆湘,简直是不可能,欧阳屹却应承下来。到今日正是半月整,欧阳屹晨起便亲自打马往北江迎船,然后又亲携冬桃快马回城,却……却遇到这等事。”

徐子瞻苦笑道:“恶名都传遍江南了,他这个毛病还不改。也罢,刘释之这个黑面神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三人便向人群中心走去,待穿过众人走过前方,事态似乎更严重了。刘释之的护兵与欧阳屹的部曲剑拔弩张,几欲交手。李聿泽忙急步上前劝说。徐子瞻在萧黯耳边道:“无论如何,您都别出声,有话回州府再说。”

萧黯见李聿泽正向刘释之陪着笑脸解释什么,而刘释之却神色不变、无动于衷。李聿泽的神色便带了几分尴尬。而另侧马上有一位剑眉星目的青年郎君,头戴斜玉冠,戴着紫绣抹额,身穿一袭天青绣锦袍。此人正是欧阳屹,他这身打扮正是如今建康与江陵士子的风尚。只是京城与江陵郎君甚少有人骑马,更别提于街市上骑马。他此时骑在马上,手上还提着一方檀木雕花果盒,看起来颇有些不伦不类。

欧阳屹俊俏的脸上此刻已满是恼怒与尴尬。见李聿泽与刘释之也说不清,便高声道:“有何罚我回头来领便是。只是此刻,我要先行一步。”说着便踢马奋力向前。刘释之见他要动,马上命护兵阻拦。欧阳屹侍从部曲见护兵竟然敢动手拉扯家主马疆,便也拥将上前动起手来。李聿泽两方喝斥镇压,然而两方都充耳不闻。

欧阳屹见刘释之如此不近情理,终忍无可忍,在马上斥骂道:“我籍在湘州,职在新州,爵在京城,你一个广州治中决曹史,依哪家法礼敢罚我?我敬你为公执法,步步忍让,你却步步相逼。我今日就告诉你,要想罚我,你重新投胎再来。”

刘释之在马下听得清楚,嘴唇因气愤紧闭成一条直线,终咬牙开口道:“你是在广州之界犯法违礼,我就依广州法礼罚你。闹市纵马、犯人婚丧,将上板刑!”人群中围观者有人发出赞和之声。

欧阳屹在马上脸涨成赤红,恨声骂道:“刘氏无名小奴!你父亲见我尚要行礼,你敢对我无礼!我看你今日如何罚我?”

刘释之父亲正是门下侍郎,博士刘景彦。虽为门下伴君高官,亦是大学士。然终出身寒门,无爵无族。刘释之听欧阳屹出言侮辱其父,脸色已是难看之极。

李聿泽见僵局至此,便向萧黯与徐子瞻方向求助的看了一眼。

此时刘释之高声道:“只要我刘释之治域,我定要寒族士族同法同礼!”说完就冲向欧阳屹,欧阳屹侍从毕竟忌刘释之身份,不好直接去打。刘释之力量之猛,直冲到马前,扯着欧阳屹的衣袖,硬拉他下马。欧阳屹大惊失色,未想刘释之竟做出如此不顾身份之举,况且他一手还提着果盒。慌乱中被硬拖下马,衣袖绣边竟被拖烂,狼狈不堪。

李聿泽跌足气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欧阳屹恼羞成怒,将食盒递给一名亲随,转身指着刘释之道:“刘释之!你少拿什么州法民声来沽名钓誉!我倒要问问你,你眼中可有国法?我今日行为犯了国法哪一条?”

刘释之也不与他分辨,直命属官定罪。

那司决属官高声唱道:“广州律法,第九卷十目,闹事纵马,扰乱民生者,板刑十。冲人婚丧、踩伤行人者,板刑二十。伤及人命者,徙绞之刑。欧阳屹率众纵马,冲人婚丧,板刑二十!”

刘释之高声道:“行刑!”

护兵得令,涌上前去抓欧阳屹行刑。欧阳屹看着刘释之护兵如狼似虎的拥将过来,周边民众纷纷赞和,眼中露出狼狈慌乱之色。但仍强撑颜面,高声叫骂道:“刘释之!你敢在闹市中对我用刑?你才是违国法国正礼!我定一本奏到台城,让你身败名裂!”

刘释之道:“我今天要不罚你护法,我此时此地就身败名裂!”

欧阳屹所带亲随不多,不久就落了下风。眼看就有护兵碰到了欧阳屹的衣袍。欧阳屹便拔出了佩剑,其亲随见主君拔剑,也便纷纷拔剑出鞘。众人震慑。眼见双方将有血拼,徐子瞻从人群中走出,直走到欧阳屹面前。

欧阳屹看见徐子瞻,如遇救星。然却听徐子瞻却对欧阳屹道:“你父亲此时就在人群外的车中,他未让亲兵救你。是因他身为一州刺史,也要护法。今日民众观望,你无论如何都要伏法。”

欧阳屹气道:“哪个州没有闹市纵马死人,偏我这么背气被罚。”

徐子瞻便走向不远处的出殡队伍,那家的儿子见有人过来,嚎哭声更大了。

徐子瞻径直走向那个棺椁,双膝跪地,大礼叩拜,口中道:“亡先人,我徐子瞻代朋友欧阳屹跪拜于您,望您仙灵宽恕他的过失。”说完恭敬的顿首三次。那家的儿子们终于止泪。

徐子瞻起身拂衣,又走向已目瞪口呆的欧阳屹。眼睛看着欧阳屹,口中却高声对刘释之道:“把刑板拿来!”刘释之便命兵卒将刑板交到徐子瞻手上。

徐子瞻道:“我知你是觉得无人有资格罚你。我徐子瞻亲自执板如何?”

欧阳屹目瞪口呆,要知道南北朝只有最低贱的隶卒才会去执刑。当日庐陵王亲执竹板鞭挞世子,尚且被南朝人讥笑良久。

欧阳屹瞪视徐子瞻,终于妥协:“好!广州有你徐子瞻,我愿伏法。”

一场闹剧终于了结,然萧黯心中却颇有触动。自阿妩逝后,萧黯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刘释之。即使心中有无数个理由为刘释之开脱,然而次看到刘释之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心中都会涌出一种厌恶。然而经过此事,他似乎有些理解了刘释之,感触他的不易与难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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