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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的春天来临了。秧苗高长之时,萧黯有旧友自江北来至岭南。数年未见,高远朗与萧黯都变化不小,然而,他们所共同经历和拥有的少年时代却是不变的。萧黯一下子抛开了让他烦恼的一切。他和高远朗彻夜谈笑,当年那些微不足道的,甚至尴尬的小事也能惹得萧黯开怀大笑。
萧黯在金符宫西阁为高远朗设宴接风。这是他第一次将京中风格的宴会搬至岭南。萧黯风格朴素清简,甚少举行大宴游猎等活动,为此番禺城的贵族子弟私下没少抱怨。虽说此次盛宴与京城豪宴仍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萧黯主持金符宫以来,也算特例了。
高远朗甚为开怀,在主宾位频频举杯,不久就面若敷粉着朱,然而兴致仍不减。对李聿泽等人大讲京中故事,主位中的萧黯偶尔也笑着补言几句。高远朗正说着京城正流行僧袍式宽衫时,座下一位头戴玉冠、身着绣鸾锦袍的青年郎君便笑道:“这是十五郎胡说了。我去岁在京城参加王氏公府家宴,那在座诸位王郎个个风姿出众,都是玉带衫服,其他来宾也未见有你说的无腰带僧袍款式。”他正是新州刺史之子,刚刚封职晋南王司马的欧阳屹。
高远朗端着酒杯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到欧阳屹面前,笑道:“我说你这江陵小子还与我说风尚。外郡人都认王家郎君是南朝风尚领袖,京城人可是不然。你可知这僧袍宽衫是谁家首创,那是东宫嫡子临城公。天下人都知琅玡王郎是风中玉树,却不知皇家四郎临城公才是红尘中一等的仙人。临城公早已是慧皎大士的入室弟子了,如今俗事俱不在心上。平日里僧袍大袖,豪饮游纵,醉时便有倾篇的好文好画写出。可惜,不及流出,便被他付之一炬。只说,己尚未了悟得脱,不想延误世人。”众人都露出神往之色,纷纷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贵胄仙人。
欧阳屹笑道:“京城郎君大多散淡脱俗,怎么也有如刘司马这等人。”
刘释之在席上听欧阳屹出言讥讽,只面不改色,充耳不闻。
高远朗大笑道:“刘司马向来端方。京城中就有相府刘郎,六亲不认,只认理法之名。你们若要胜他,必要占理。在他面前,我是没少吃亏。就是晋南王,只怕也躲他不过。”
萧黯想起旧事,看了一眼刘释之,微微一笑。蓦然又想起他事,笑容便僵在嘴角。
李聿泽笑道:“都说京城郎君锦衣玉食,做派都类尘世的神仙。今日要不是见了十五郎,还真有些不信。反倒以为都似徐郎、刘司马一般布衣粗食,不拘小节。就是晋南王,也竟毫无风传的京城王公的奢华之风。”
高远朗又是大笑,道:“所谓风尚,你们都是用眼睛看的。岂不知五色令人目盲。咱们晋南王在京城时就是如此朴素,然真性的娇贵风雅不逊于京城中的任何一位王子皇孙。就是临城公当日也对晋南王敬爱有加。所以呀,高贵不高贵,风雅不风雅,看的是真心。若心俗,便是穿着无缝的天衣,也不过是裹着臭皮囊。若心雅,便是褴褛乞衣,也是红尘中的逍遥仙。”
萧黯自幼时得高远朗相伴,别扭讥讽的话听过不少,夸赞敬佩的话却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听来感觉颇为奇异。
高远朗又走到坐中一位身着绣衫的青年面前,微微打量,那青年只端然不动。
高远朗回首笑对萧黯说:“这位文鸾兄可有让您想起一位故人?”
萧黯知道他在说衡山侯萧静,也颇以为然,点头微笑。
陈昌便问:“不知高司马在说谁,我可配和他一比?”
高远朗笑道:“文鸾有战功在身,又有文名在外,当然比假仙强。”
陈文鸾不解问:“什么假仙?”高远朗刚要张口。
萧黯却笑道:“说到诗文,却很久没有听到吟诗唱作之声了。”高远朗向萧黯无奈一笑,数年未见,萧黯还是那个严守君子律条的样子。
高远朗便呼舞姬乐师,等舞姬乐师上来,又吩咐安排一阵。高远朗便于醉中吟诵江表才子庾摛的新作《掌中娇》,并以丝竹歌舞相和。此等类宫廷做派诗歌舞乐,香艳靡丽,座中地方子弟郎君不常看到,都目不暇接,耳热眼饧。欧阳屹更是起身亲手抚琴以助兴。
酒宴罢后,高远朗已醉,萧黯亦疲惫。命当值主官扶高远朗往外殿内院休息后,自己亦于外殿寝院休息。将歇时,当值内侍报说岳阳王信使至。萧黯命将信接进来,于灯下展开阅读。岳阳王萧察所寄信函并不很长,却信息惊悚。说的是,王府司马雍州录事参军高远朗渎职欺君,戴罪潜逃。知其往岭南,不日,将派属官前来抓捕,押往襄阳。命萧黯先行拘押,特意叮嘱其莫念故情,违法庇护。
萧黯阅必大惊,一是兄长与他书信从未这样措辞严厉;二是其中所言之事高远朗竟只字未提。他不知高远朗因何事开罪了兄长岳阳王,但他深知三兄长对所厌之人会是何等态度。他心急如焚,忙穿外衣,去不远的高远朗所居寝院。
高远朗被萧黯叫起来,仍还带着朦胧酒意。萧黯命河鼓带着所有随侍退出,内室中只剩他与高远朗二人。萧黯也不说话,直接将信递给高远朗。高远朗眯着眼睛,忽远忽近的照看半晌,又大笑扔一旁。
萧黯皱眉问:“你不是说辞别王兄后才来岭南,怎么会是有罪脱逃?”
高远朗笑道:“我是辞别,岳阳王允不允我就不知了。”
萧黯面色严肃道:“十五郎,到底发生了何事?”
高远朗看着萧黯凝色盯着他,方肃颜道:“信上写的明白,我违抗主君之命,渎职远遁岭南。”
“你如此做必有缘由。”
高远朗拿起茶杯,慢饮一口,慢慢道:“有缘由,您不听为好。只怕听了就会如我这般陷入两难困境。”
萧黯道:“我若不想听,也不会此时叫醒你。我了解王兄是何等人,也了解你。”
高远朗端坐,垂首沉思片刻,终坦诚相告:岳阳王去雍州不到一年,就灭了雍州督军刘湛九族。随后,鄱阳王系、庐陵王系、以及龙兴之时雍州豪强,亦有数姓大族被灭。岳阳王还在雍州私改国法,重封土地,聚金私造钱币与兵器,向西魏购买战马辎重。此等诸事虽不合理法,然而,若为强权为守土,我身为辅臣自不该置喙半分。去岁末,寒山之战我南朝大败。边境局势不明,岳阳王亦将重兵屯于边境,此亦为大义正道。然而,在新岁后,雍州诸事却越来越偏往歧途。这苗头,早在元会之时,就已有现。
岳阳王府养了许多术士,术士在元会时,先后通过星象、卜噬、测字,几番预测今岁国运,全指向一个结果:皇帝有险,国将有变。岳阳王心腹都道,从预言看,今岁皇帝天寿将终,皇太子不能顺利继位。岳阳王亦对心腹说,当今在一时,雍州是一时臣子。当今去后,雍州眼中再无天子。
岳阳王并非只说说而已。不久他就遣使携信北上西魏谋求支持。我恰于王府得阅此信,也终知岳阳王心志已定。我自问不算君子,可也实也不想做乱臣贼子。我纵使心中感念岳阳王知遇之恩,终大道不同,再难同路。如今,以岳阳王之威,断难容我于南朝诸州,然而我亦不能狠下心向台城举其媾和外国、欲行谋逆大罪。我知,这岭南,也非我长留之地,无非是得过且过。只求无愧于君王老父,清白终了而已。
萧黯听了高远朗一席话,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到到了寝室。于室内徘徊良久,越想越觉恐惧,于是亲笔写下书信,命信使连夜送往康州徐子瞻处。此后数日,萧黯焦虑非常。面对如此棘手情况,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岳阳王府属官数人很快来到了番禺城,他们携带岳阳王萧察手谕,态度蛮横,数次质问萧黯,索要高远朗。萧黯只称高远朗病重,不等远行,需待时日。又命李聿泽、陈文鸾以上礼款待岳阳王府来客。直拖了五六日,岳阳王府属官忍无可忍,措辞严厉,扬言高远朗携王府公文叛逃,岳阳王严令,无论死活定要带他返回襄阳。萧黯闻言,又是意外,他并不知高远朗携带什么公文。也许高远朗并未对他和盘托出全部真相,萧黯也并不能判断王兄与高远朗之间谁是谁非。就因这是非不明,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此时将高远朗交出去。他这袒护之举令岳阳王府属官拂袖而去,他也知此举定会激怒王兄。他了解王兄性情,知道他定不会放过叛逃者高远朗。
此后,萧黯无论去哪里必要带高远朗。行则同车,食在同案,寝则同室。便是议政州府政要也要高远朗不离十步。如此行事十来日,自然惹来州府非议,王府属官亦数次谏议。高远朗也忍无可忍,天天叫嚷着要出金符宫。萧黯只说除非他要回京城,他便派兵去送,否则在徐子瞻回番禺前,他不能离开半步。高远朗如笼中困兽,也终无可奈何。萧黯同样心急如焚,只盼徐子瞻快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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