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暴雨刚过境的番禺,盛夏却似深秋,能勾起客居此地的旅人心底的愁绪。番禺城寄居了太多的旅客,来自岭北、来自外郡、来自异国。旅人寄居在番禺城内大大小小的客栈与侨府内。这侨府中有一座府院,看起来与番禺任何一座府院没什么差别。不大不小,不华不陋,平凡得正适合普通的主人居住其中。然而,这一晚,这府院的主人却在准备远行。若是有家,便终将有归途。若是无家,哪里都是客居。这院主无姓亦无家,他开始的不过是另一断旅途。
苍原自几年前遵从老主母所托护卫少主,从西地到东地,河北到江南,再从岭北到岭南,他早已习惯居无定所,四处游历。在这番禺城,已是例外的长住了。苍原虽不知那日宝严寺中到底发生何事,只知少主离开必与此有关。终等风雨稍住,明日就将成行,总有些杂事要打理。苍原便会同管事遣散府内杂役侍女,再与几位护行武士商定未来几日舟马行程安排。
内室中,另一位青年打扮的侍从也在整理行装。这青年,眉眼间有南朝子弟少见的英姿,身形骨骼也更为利落粗壮。然而,若细看发肤神态,仍能看出再柔媚的少年也没有的属于女子的柔和。她名叫南瑶,这是她新生之后的名字。南瑶是南朝的北人,也是北地的南奴。她生于雍州破产失田,以卖艺为生的良家。老父死后,兄嫂刻薄虐待,后被卖为奴身。南朝的女奴被贩往北地,和北地的男奴被贩往南朝一样,顿时身价倍涨。于是南北边境上南北奴贩便不顾两朝国法,私贩奴隶,牟取暴利。她与众多南朝女奴同被私贩往北朝。途中她仗着自幼学艺的本领,总试图逃脱。然而毕竟年幼,每一次逃脱只换来更加残酷的虐打。奴贩的虐打只是针刺,不留皮肤疤痕,却生不如死。路途中,总有一些弱病者夭折,运奴者便在荒野中挖一个坑草草掩埋。她以为自己也必死在途中,然而她的命数却另有安排。
当经过那座沔北边城时,私运奴隶的车队与北上的夏侯氏兄妹邂逅。这个满面肿胀,四肢重镣,眼中桀骜不驯的女奴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当时,沔北走私奴贩背后都有雍州豪族的支持。所谓私贩其实常常是拿着南北正式公文,堂而皇之行走。她们这批奴隶的身份,便是犯下重罪发往北疆苦劳的囚奴,籍册公文一应俱全。后来,那队奴隶被夏侯氏兄妹救赎出,她幸运的被留下收为侍女。她不幸生在南朝为奴,也幸运的遇贵人搭救。后来,她便跟随女主人四处游历,直到不再在意自己是奴还是民,是南朝人还是北国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就像她所说,有人眼中的蒲草,是另一些人眼中的瑶华。有人眼中的苦酒,是另一些人眼中的琼浆。有人的仇敌,可能是另一些人的至亲。在你敬爱的人眼中,你是谁,你就是谁。此刻,南瑶是个旅人。如果亲人就在身旁,旅人也可以有家。
整个府第都在平静的忙碌着,只不见家主。其府内北方有一内室,内室的北角,立着一盏镶嵌着各色贝雕片的高大屏风。绕过屏风,可见里面还有一间私室。室内右侧是软榻和铜镜台。左侧垂挂着厚厚的锦幔帷幄。此时帷幔大开,可见有一座青石池台高于地面二尺。青石池旁,一盏落地铜烛台,举着烛火,照着一室安静。
笼华将自己沉到铺满香草的暖水中。水池变成了一座湖,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把笼华淹没。她在水中可以看到自己裸露的身体。额头上的,左臂上的,脚背上的,膝盖上新添的,那些疤痕。还有粗糙的手指与双脚。还有看不到的,在心里的一层又一层的伤疤。
笼华将要溺亡在这湖中,她心内在尖叫。猛然起身,大口的喘着气。然后仓惶看着向周遭,空无一人。她放下心来,她并没有真的尖叫出来。她慢慢的向后倚靠,石壁温润的贴着后背的皮肤,微微的烫,笼华的心慢慢平静了。
旁边石台上有一幅男子的衣冠,那是属于李缨的。李缨为笼华冠上了姓氏,那也是她两位母亲的姓氏。李缨的衣冠把笼华的身心包裹起来,让她可以用另外一种身份活的自在。也许只有他,是笼华可以相伴一生的男人。笼华闭上眼睛,水池中温暖的水汽在她的脸上肩上凝成一颗颗的水珠。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累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看看蜀地益州,然后是汉中,然后也许该回一次陇南。
暖意让她倦怠,朦胧间,突听一声惊呼,是南瑶!她马上警醒,迅速拿起石台上的短刃,又拉过布巾围身。同时,她听到了凌乱的脚步,不止一人。笼华毛骨悚然,如果此时有外人闯入,她毫无防备自保能力。南瑶的声音尖厉起来:“晋南王,您太失礼了!”笼华的心狂跳,她忙放下短刃,还未及从水池中起身。听脚步已经近在耳边,匆忙之下,笼华扯下帷幔,然而,在帷幔落下的同时,已见萧黯走入私室。笼华心内大怒,只能于池中狼狈用布巾裹住身体。
笼华听萧黯在帘外停步了,随后听他高声道,河鼓,你们先去室外等候。又听河鼓在外间答应,南瑶好像在问她什么。可极度紧张的笼华已听不清,只觉耳内嗡嗡作响,口内已不能说出一字。内室的门关闭了。
笼华身体紧绷,手指在水下死死的拉着布巾的一角,面色紧张的看着帷幔。萧黯也在盯着帷幔,他知道帘后是笼华的浴室,如此私密尴尬之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闯了进来。也许是鬼使神差吧,但他此次不想退缩。
他在帷幔这边问:“你真的要走吗?”她没有回答。萧黯终下定决心,伸手掀开了帷幔,走近了石台。笼华知他进来,却并不看他。整个人僵直着,紧闭双唇扭头看向一旁。萧黯叹了口气,坐在石台旁的脚踏上。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尴尬的沉默,萧黯终于忍不住侧首去看笼华。
在烛光下,看到笼华的头发湿漉漉的垂下来,遮住了耳朵,但侧颜轮廓依然那样清晰,高高的额头,修长的眉毛,她的双目也是细长的,只垂眸时像杏眼,睁大时又似丹凤。她的鼻子高挺,嘴唇薄而端正,下颌方正,线条坚硬得像个男子。这就是他熟悉的笼华啊。他熟悉她的娇嗔、慧黠、薄怒、更熟悉她的笑容,她笑起来双目似被点亮的星辰,整个人好像放起光来,是世间最好看的女人。而此时的笼华严肃、黯淡、拒他于千里之外。
笼华能感觉到萧黯在看她,她一动不能动,整个人紧绷如战弓之弦。
萧黯在轻声说:“你说过要陪伴在我身侧。因为几句斗气话,你就要走吗?”
笼华依然面无表情,不看他。
萧黯话里带了气:“我知道你无拘无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不在意我的心思。”
笼华依然不看他,不理他。
萧黯继续说道:“说什么要助我改变命运都是空话。你是打算等我真的沦为乞丐,再来扮菩萨救我罢。”
笼华终于开口道:“你出去!”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却气势不减。
萧黯听她开口,还不及露喜色,却是如此口声,遂尴尬的怔在那里。
笼华转头看向他,满眼是强压的怒火,一字一顿道:“你知道在做什么吗!请出去!”
萧黯知道笼华是真的动了气,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非常失礼,遂局促道:“我……只是前来问你的行程,未想……。”
笼华冷道:“那么,请去厅堂稍侯,总让主人家穿上衣服吧。”
萧黯急促起身,正要举步出去,却一眼瞥见那男子衣冠摆放在石台之上。心内一震,却变了一番想法。
他问:“你想穿这套衣冠吗?”
笼华的神情又恼怒又尴尬,咬牙道:“与你何干?”
萧黯却慢腾腾的又坐了下来。
笼华气极,亦有一丝畏惧。
萧黯只轻声说:“我想说……”
笼华强压着怒火,她憎恶一切让她失态失控的人和事,萧黯也不例外。
她强硬的打断他道:“你想说什么?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因为我厌烦了这里,厌烦了你!”
萧黯吃惊的看着笼华,他忙说:“不是的,你……”
“我怎么?我的心思会变,昨日的想法是昨日。昨日说不会离开你,今天就厌烦你,明天就会离开你。您若仔细想想便知,我离开你对你百利而无一害。对我,也是如此。您明白了?您可以走了吗?”
萧黯从未在笼华口中听过如此尖刻的话,心内大受伤害,不敢置信的看着笼华。
笼华冷笑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你说让我真性情的对待你,我刚说了几句实话你就受不住了?”
萧黯摇了摇头,气弱道:“这不是你想说的真话。你我相识……八载,我不相信你这样待我。”
笼华又是一声冷笑:“我对于你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重要。你就当做我从未来岭南,就当我果真在北地出家为尼,或者直接客死他乡。大家各自放手,就当从未相识,如此不好?。”
萧黯强自忍住泪,酸涩的说:“你为了我,离开双亲,漂泊异乡,你为什么故意说这样的话?”
笼华蹙眉,尖刻的说:“晋南王,我不是为了你漂泊异乡,我是因为你漂泊异乡。我因你身败名裂,无颜在京城立足,又不甘心忍辱退回雍州故里嫁与地方豪强,这才避去北地。后因访生身父母陵寝而徙旅,便喜欢上四处游历的生活。后来行至衡州时生了一场病,病愈时听说岭南大疫,才随医师来到岭南。偏又遇你病重,你我毕竟相识,我总不能能救而不救。后面数次俱是如此。你总遇困境险境,我又总不忍袖手旁观,这才误我至今。”
萧黯的心如坠深渊,他努力的回想着两人相处的细枝末节,想反驳她的话,却什么也想不出。
笼华怒道:“幸而我是乔装。否则,我将再次因你今日的莽撞之举而身败名裂。这次是真的身败名裂,连出家为尼都洗不清的身败名裂。你懂不懂啊?”
萧黯真的坐不住了,他只剩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虚弱的说了出来:“如果我说,我需要你,你会不会为我留下?”
笼华长吐出一口气,无奈道:“晋南王,您不需要我。你身边有能臣,有朋友,也有好女人。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是助你改变命运。你还记得你的命运吗?我生于中大通三年九月初九啊,您忘了吗?”
萧黯愤怒了,他猛然起身,高声道:“笼华!你怎样说都有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操纵我的感情好恶!玩弄我如幼童!”
笼华压低声音,气愤道:“你的行为从来都像儿童!你想让门外的所有人都听见吗?你想让我的身份传到京城吗?”
萧黯清醒过来,他俯身向前探询的看着笼华,笼华满脸厌恶的向后躲避。
萧黯声音带着企求:“笼华,我们不要再这样说话了,好不好?”
笼华不妥协道:“这就是我的真性情,除非你让我说假话。”
萧黯忙道:“那你对我说假话吧。”
笼华立眉瞪眼看他,实不知该如何摆脱他。
萧黯又央告道:“笼华,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笼华苦笑,自言自语般说:“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比你还要清楚。”
萧黯忙道:“不是的,笼华,你不知道。我想让你和我在一起。”
笼华扭头,强硬的说:“我不想。”
萧黯低声道:“难道你想一辈子漂泊吗?你想一辈子扮做男人吗?等你老了怎么办?等你的亲人都故去,你怎么办?”
笼华回首怒视他,眼中几乎冒火,她恨声道:“你住口!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我就是孤老一生,死在路旁,也不受你怜悯。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然而,最后一声骂出,也带了哭腔。
萧黯终于说出口:“笼华,你嫁给我吧。”
笼华听闻这句,顿时大怒骂道:“你娶我?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庸人!蠢人!凭什么娶我?让我陪你做抗旨的死囚?还是做你身边无名侍妾?”
萧黯跌坐在石台上,他知道说出嫁娶二字,他们便无路可走了。室内安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凝固了。
笼华眼内泛上了泪光,她闭上了眼睛,不让泪水流出。良久,脸颊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的触觉,她猛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萧黯的手指正抚到她的脸上。笼华忙挥手打开,带起的水珠直溅到萧黯的脸上身上。
萧黯不以为意,只苦涩道:“笼华,我没有办法了。我真想回到过去,回到在京城中的任何一天。”
笼华躲避他的目光,只喃喃道:“回去做什么呢?再重新走一遭吗?”
萧黯青白的手指无意识的紧扣着石台:“我不能给你名位,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别的,凡我所有。”
笼华苦涩的说:“你给我什么呀?怜悯?愧疚?自责?”
萧黯猛然间好像明白了几分笼华的心境,他如立誓般的说:“不是这些,我只是听从自己的心。我少年时就想娶你为妻,即使命运弄人,我的心意没有变。”说着泪已落下,他抓住了笼华的手,她的手湿滑冰冷,他用两只手掌紧紧握住。
“你还记得紫阳宫内苑吗?你在那里答应我要永远陪伴我。现在我再问你一次。笼华,我是一个命运凶险的皇孙,除了我的心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今生你还愿意陪伴我吗?”
泪水从笼华的眼角滚落,她终还是摇了头。萧黯只不松手,笼华终于说出了那句“不愿意”,这三个字竟如利刃,扎着萧黯的心,也扎着笼华的心。
萧黯感觉到笼华在执拗的试图将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这一次,萧黯却前所未有的心意坚定,只不放手。
笼华被萧黯逼迫得几乎失去了意志,她用单手抱着肩,软弱无力的劝说着:“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做你的女人呢,我明明更应该做你的属臣朋友。在此时这样对你我才最好。”
萧黯只摇头,更握紧了她的手,坚定的说:“我只要你做陪在我身边的女人。”
笼华终于被萧黯逼到了绝境,面露凄楚的说:“我已不是你当初想要迎娶的那个人了。我的眼睛看了太多丑陋的世事,我的身心经历太多风霜困苦、污秽罪恶。”萧黯意外她说出这番话,只觉字字如针刺心,手中却握的更紧了。
水池中的水已渐冷,笼华的双唇冻得乌紫,仍颤抖着说:“我的心思早已没有了深闺女子的纯真烂漫,将带着终身无法摆脱的冷硬和阴暗,还有满身丑陋的伤疤和将随我终生的这副嗓音。我毁了笼华,这是我任性固执的代价。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刚才都是胡说。我真正憎恶的人是我自己。我恨自己不够美好,不够聪慧,驾驭不了女人的身份,只能躲在男人的衣冠,过另一种生活。”
萧黯听她此话,竟比刚被她责骂还要痛苦百倍,只觉心如刀割。他倾身上前,想要抚慰笼华。笼华见他靠近,又露出厌恶之色躲避。萧黯心内大痛,咬牙向前,伸出双臂,从水池中将笼华拦腰抱了起来。
笼华大为意外,又急又怒,又不敢挣扎,只拉着布巾护住身体。萧黯抱着水淋淋的笼华,走出帷幔,将她放在软榻上,又转身向角案中拿起一方锦衾。不顾笼华呵斥,只把她包裹住。
然后去石台,取了几方干爽的布巾,擦拭着笼华的头发和脸庞,笼华围着锦衾,尴尬后躲。眼看着萧黯拿着一方布巾,又去擦拭她裸露在外的双脚。笼华慌忙的将手从毯中抽出,将萧黯的双手打开。两人对视,笼华又羞又气,终露女儿之态,垂下眼眸。
萧黯又用一方布巾将笼华的手臂包住,轻声说:“你已经很好,做女人,做男人,都那么好。”笼华只垂眸不语。
萧黯坐在软榻一角,柔声问她:“还冷吗?”
这一问,笼华竟落下泪来。萧黯皱眉,默不作声的看她。
笼华感觉到他目不转睛的盯视,脸颊带泪,抬首嗔道:“你看什么?非礼勿视不懂吗?”说话间却红了双颊,女儿态毕露。
萧黯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未等她回答,萧黯的双唇已经贴上了她的。萧黯倾注所有的感情拥抱着亲吻着这个女人。她是他少年时代最瑰丽的梦想,是他黯淡生活里最明亮的光,是支撑他穿越茫茫人世的信念,是他不敢说出的置于满天神佛之上的信仰。
萧黯终一步三回头的辞别回宫去了,却留给笼华一团理不出的困扰。笼华后悔了,后悔不该答应他入金符宫。笼华回想那一吻,柔情已退,理智回归。此事太多不妥,后患无穷,笼华苦恼不已,只不知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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