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符宫又迎来了一位新夫人。这位夫人是寺庵养女,身份之卑微仅高于出身于伎奴的前霜徵夫人。晋南王重视这位夫人也许不及宣薇夫人,因其名籍未登入王府家牒;也许更不如霜徵夫人,因迎娶过程全无正礼。不过,也可能重视这位夫人甚于任何一位夫人。因为她所居台院,名为永年。是整个金符内宫中唯一以殿为名的寝院,因为那里是金符内宫中殿,晋南王本人起居之地。然而,这一次,无论是内院女眷还是王府属官,都没有太过激烈的谏议。也许是因为,出身奴隶的霜徵夫人已经用血肉之躯为后来者走出了一条路。于是,金符宫内外上下,无数双冷眼眼看着又一幸运儿跃上枝头变了凤凰。
中殿夫人身着一身柏青色祥云绣袍,站在永年殿厅堂内,看着内侍们摆布屏风。她身旁还站着一位年长女尼,时而与她低语几句。女官南瑶与秋妫陪站在她左右同看。笼华进金符宫不过十七日,却几乎将永年殿翻了过来。不但将院墙和门庭扩建修葺,还将原来庭院中的桂树尽拔了去,另移植竹柏和金茶。庭院的青石地砖全换成白石玉砖,内殿的青石全换成了林邑国产的荧石砖,再铺以高昌的彩织氍毹。殿内堂室室门窗四壁原来用的都是广州本地常见的紫檀黄檀木,笼华嫌颜色沉闷,全部换成了产自琼州的花梨木。又将殿内各堂、厅、室的陈设器皿都换了,或金银重器、精瓷玩器,乃至象牙、珊瑚、珠玑等海南珍宝所造之物,不胜枚数。永年殿原来不过是一处稍大些的简朴居院,如今俨然成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
院中的内侍们,数日来虽忙碌却情绪高昂,因终觉有了王宫内侍的体面,也有或多或少的外财可进私囊。晨起,夫人在宫邸库房挑中了一个高大的屏风,说要摆放在外堂内,众内侍便抢着小心翼翼的抬了回来。刚摆放差不多,便邀功请夫人前来观看。笼华在库房见这展碧玉雕屏,玉石的品相不算上乘,但雕工了得,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意境竟栩栩如生的呈现出来了。据秋妫说此是前朝广州刺史陶侃爱物,因实在巨大不好搬迁,才遗留在宫内。如今见这玉屏立于主堂内,果然气度合宜。待他们调好了位置,小心拂去灰尘,方近前赏看。只见四叠玉屏,接连成画。玉山点翠似在深远之地,玉水流光似在眼前潺潺,伯牙坐于右岸抚琴音若在耳,子期于左岸闻听如见知其态。
萧黯上午事毕,便回中殿内院。院内数位内侍宫人在调弄长明灯架,见他进来便躬身欲行礼。萧黯微笑示意他们噤声,自己悄悄踱步至殿堂。只见堂门大开,竹帘卷起,便走进内堂。众人都看到萧黯悄悄的走近,只赏玩屏风的笼华浑然不觉,众人都低头窃笑。萧黯见她于里侧端详屏风,神态专注如她平日做其他事一样,心无旁骛,思无邪。不远的窗格中投进几束明亮光线,恰落在她的身上,使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中。
萧黯走近她身边笑说:“夫人选的这展屏风甚好。”笼华惊讶回首,方垂首行妾礼,内侍宫女们也跟随行礼。萧黯无奈扶起。进宫多日,笼华时时恪守法礼。除贴身内侍,其他人前必定行止有礼;除二人闺房私室,其他厅院必远近有度。无论是萧黯无心兴起,还是有意试探,笼华都循规蹈矩。萧黯见她如此,只心内复杂。见他二人无别事吩咐,河鼓便带众人退出内堂。
萧黯侧首含笑看着笼华,笼华亦微微一笑,移步走到他身边,依偎在他怀里。
萧黯故意挺直身躯,袖手道:“夫人自重,此举怕是违礼了。”
笼华环抱住他,笑说:“谁人见我违礼了?”
萧黯取笑她说:“真是伪君子。”
笼华侧首看他,双目含笑道:“我就是伪君子。我要他们敬我,也要你爱我。”
萧黯抱着她说:“你进宫也有半月,品级名籍该入王府玉牒了。”
笼华放开萧黯,轻轻的说:“甚是麻烦,何必如此?。”
萧黯心内有所感,轻声道:“我知道你想什么,可你总要有身份入牒才算名正言顺。”
笼华却一笑,答应道:“好,那我要自己想封号,等我什么时候想到了,你再封我可好。”此是托词,笼华真正想的是若她不入王府玉牒,若有一日事发尚可有私通可开脱。若入王府玉牒,只怕他要担抗旨伪造身籍大罪。
萧黯只笑说:“好,不过我怕吾儿等不及要出生。”
笼华一愣,怔怔的问:“汝子是谁?”
萧黯看她发怔的样子,甚是有趣,大笑道:“是你我之子啊。”笼华心内一震,第一次想到自己会有子女,而自己的品级决定子女的前途。
萧黯却不知笼华心事,只看她惊讶思索的样子着实憨态可掬,只觉有趣,便故意抚她腹部,笑着说:“吾儿,你可在?”
笼华回神看他荒诞举动,不禁一笑,然眼中却有泪花浮了上来,忙转头去忍。
萧黯却已看到,愣在那里,不知自己做错何事。
笼华回过脸来,就看到他紧张不解的眼神。正想解释无事,谁知刚挤出半点微笑,眼泪却突然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萧黯眼睛瞪圆,更加惶恐。笼华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怀里,莫名的痛哭起来。萧黯抱着笼华,慢慢的,他似乎也有所感知笼华为何痛哭。只是这原因说不清道不明,他的心像他的衫襟一样,被笼华的涕泪揉成了一团。
笼华幼时从北地回到南朝,便受南朝闺中娇养长大。南朝淑女大喜不失形态,大痛不放悲声。后来,她身着男子衣冠行走于南北两地,更以郎君戒律要求自己,喜怒哀乐均不形于色。她第一次这样放纵自己的情绪,只觉积攒了十数年的泪水,一朝汹涌而出。
萧黯抱着笼华拥坐在坐榻上,笼华在他的怀里依然抽泣着,他的衣襟袖子混着泪涕都皱成了一团。终于等着笼华终似平静了,萧黯方怯怯的看她的脸色。笼华拿着绞成一团的绢帕,垂着头,感觉到萧黯在打量她,终于羞愧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看他的眼神,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再用手蒙上萧黯的双眼,嗔道:“不要看我,眼睛必是红肿得厉害。”
萧黯终于松了一口气,拿开她的双手,又担心又好笑的看着她。
笼华又气又愧的低下了头。
萧黯字斟句酌的说:“你这样哭过了,会畅快些吗?。”
笼华嗔道:“谁喜欢哭?”
萧黯忙拥着她的双臂,轻声哄道:“好,好,原是我说错了。”
笼华一听,又转嗔为喜的笑了。
萧黯第一次见她如此喜怒无常,觉得又稀奇又好笑,口中柔声道:“你就这样在我身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才好。”
笼华一听,本已止泪的双眸,又霎时泪水蒙蒙。
萧黯忙又紧张的看她,笼华却泪中带笑在他唇上一吻。
掌灯时,萧黯从外殿回内院,路过主堂回内堂。看了几眼新换的屏风。高山流水意境,在明亮烛光的映衬下,悠然出尘,光晕若仙,遂也微微颔首点头。
走入内堂,有侍女为他更衣梳发时,便对笼华道:“你选的那展玉屏确实有些境界。”笼华绾着家常坠髻,穿着家常宽衫,坐在软榻,倚着斑丝几,正在看书。萧黯更衣毕,披散着头发,坐在她身旁,笑说:“我记得幼时,我最爱高山流水,你最爱广陵散。怎么今日,你用高山流水换去了我的晋康抚琴呢?”
笼华正在看王府内典,听他问话便笑道:“我当日肤浅,以为激越昂扬是上品乐章。今日才渐悟平淡隽永的境界才是难求。”又说:“再者,我不喜晋康为人,至情至性何尝不是任性放纵。”
萧黯朗朗一笑道:“伪君子的话断听不得,我知道纵有一万个理由,你依然最爱广陵散。”
笼华侧首注视他,笑道:“原来萧郎是我的子期。”又感叹道:“广陵散四章:《知遇》、《冲冠》、《毕鬼》、《离魂》,我还是只能弹知遇与离魂,中间两章力不能及。”
萧黯一笑,说:“都不能弹便罢,我是最听不得这广陵散重曲。”
笼华奇道:“你既如此厌广陵散,为什么在中殿正堂偏放晋康抚琴的屏风。我见那屏中人物衣物风格甚是放诞,怎合你意?”
萧黯想起往日心思,支吾不言。
笼华心内有所感,柔声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换了屏风,又为什么把中殿都焕然一新?”萧黯摇头不知。笼华便不再理他,低头继续看手中的典籍。
萧黯也不问,随手在案上拿了一册经书,躺在笼华的腿上翻看。笼华推也推不开,便命河鼓放下厅前的珠帘。待内侍宫女退出厅内,索性伸展双腿,让萧黯头枕得舒服些。两人各看各书,室内只闻香燃之声。
良久,萧黯叹道:“若我能每日枕你腿上读经,此生如此度过也便无憾了。”
笼华挪开手中书卷,凝目看他。萧黯感觉到她的目光,也侧首看她。笼华微微一笑,柔声说:“你此生若如此过,便是虚度了。”
萧黯微一蹙眉,转而又一笑,懒洋洋道:“释佛在我心中,你在我身边,还有何求?”
笼华抚他脸庞,萧黯发丝眉毛都纤细若软,正如他的心肠。他的面相周正,额头宽阔,不皱眉时眉间疏朗。他的眼睛圆而黑亮,看着任何人都带着认真与欣赏,会让人想对他倾诉肺腑之言。他的鼻子与嘴唇都偏厚,虽使他看上去有几分呆憨,却是端正大方的君子像。建康容止出众的美貌郎君众多,笼华眼中却只觉萧黯是堂堂男子汉的相貌。只是他常面带抑郁,笼华便觉这样俊朗的好容貌却有着那样神情是自暴自弃。便常忍不住引他提气、逗他开怀。萧黯每次看着她笑的时候,双目明亮,眼角生纹,神采奕奕,笼华总是在心里暗赞,真是个英俊而不自知的傻郎君。
笼华此时手抚弄着萧黯五官,心中想的仍然是,这个英俊不自知的傻郎君,又在犯孩子气了。她柔声说:“你若心中有释佛,释佛便要你普度众生。你若身边有我,我便要你济世安民。你此生怎会虚度呢?”
萧黯懒洋洋的说:“笼华,我希望有一天带你隐退山林。每日煮茶读经,做人间的散仙。你说可好?”笼华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摸挲他额角的杂发。
笼华一笑,问:“你想去哪里呀?”笼华手指又抚弄他的眉毛,然后又抚上他的眼睛,害得他不得不闭上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说话:“我不知道,岑先生说龙山很好。”
笼华嗯了一声,又说:“您的爵位不要啦?”
“嗯,不要了。”
“俸禄不要啦?”
“嗯,不要了”
“身份不要啦?”
“嗯,不要了。”
笼华徐徐道:“龙山地处粤北,土地富饶,是仓禀殷实之地。那里属江洲始兴郡治下,每岁国税每户丁女共约六石,约两亩农田所收。再加州税一石,郡税三石。男家主总需要耕八亩以上农田方可供交税及一家吃用。还要纳绢布四匹,绵一斤,皮革两张。主妇需种桑养蚕、纺线织布、饲养家畜。半丁儿童也需收草放羊,助理农桑。还有,每户每岁都要有一位男丁离家远行,或修筑江堤,或建造城墙,或建造陵寝。此后,你来耕地,我来纺织,你我之子,幼时就去放牧,长成就去服役,如此我们也能在南朝隐居终身了。”
萧黯的眉毛早皱成了一团,笼华用手指慢慢抚平,柔声道:“萧郎,不要皱眉呀。”
萧黯无可奈何道:“我虽什么都不要,总可以不用交税服役。”笼华大笑。
萧黯眉毛又皱在了一起,笼华笑道:“你当然不需要交税了。你所隐居的龙山,正是贵堂兄当阳公治下。这位仁义之名远播的君子,还会常常登门拜访你呢。还有呢,始兴郡的太守郡相,粤北豪族士绅,远亲故交,我们的茅庐一定会很热闹。”
萧黯道:“那我就搬去……宁州,那里没有故交。”
笼华点头赞道:“好,好,没有故交,有匪盗。听说那里盛行抢婚,不知您的剑术可否护我,我可不想做蛮人后妻。”
萧黯道:“我们带护卫去。”
笼华笑道:“郑将军武艺了得,如此甚好。还有你的河鼓、我的南瑶。赳赳武士,内侍宫女,香车宝马,浩浩荡荡的隐居彩云之南,不是更好。”
萧黯气道:“那就隐去北地!”
笼华又赞:“如此更好,若南北边境有争,也不用再打。只把您绑了去,再给您祖父兄长们写封信,便再无战事了。”
萧黯呼一下坐了起来,立眉看着笼华。笼华却对他莞尔一笑,只不再理他,一手轻柔被他枕得微麻的双腿,一手持卷继续看书。
萧黯气不过,抢过书卷,丢在一旁,问道:“当日我与河鼓可做晋南农人。今日却被你说得无立足之地。”
笼华笑道:“那你可与河鼓去隐居,我可为你打理行装。”
萧黯看着她满面娇嗔,真是又爱又气,又赌气的问:“我不管这些,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与我隐居。”
笼华笑问:“好啊,隐去哪里?”
问题又回来了,萧黯气结,抱膝坐在一旁憋气。
笼华拾起书卷,继续阅读。
萧黯垂首良久,终说:“笼华,我可以。”笼华抬首看他。
萧黯靠近她,凝神道:“笼华,我可以做一个耕种为生的农人。我可以让你过得快活。虽然不能锦衣玉食,但是我们会快活的。”
笼华也正颜道:“我知道你可以。可我能看到那样的未来,能看到你看不到的未来。你会受苦,物质的贫瘠,肉体的痛苦,会消磨精神上的快乐与高尚。直到,信念消失,尊严土崩瓦解,坠入求生的苦难中。也许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如果你想效仿谢安式的半隐,也许我可以。但是,你若想做个农人,我不能。萧郎,我见过民间苦难的生活,我不会让你去过。我宁愿你和神佛斗,也不愿你和肮脏龌蹉的小人斗。我宁愿你和命运斗争,也不愿你和生存斗争。”
萧黯伸手抚摸着笼华的脸颊道:“原来你这样想。你心里装了很多担忧,是吗?”
笼华将脸颊贴向萧黯的手掌,微微摇头。
萧黯皱眉道:“笼华,你不必如此忧虑。你相信我,你只要简单快乐的陪在我身边,其余的万事让我去做吧。”
笼华用手抚着他的眉心道:“什么时候你不再皱眉,我就不再忧思。”
萧黯贴上前去,用唇去碰触她的脸颊嘴角。
笼华忙推开他,嗔道:“不要这样,此是厅堂,若被人看到会有非议。”
萧黯见她欲躲,更想亲吻。正缠绵难解之时,河鼓却在帘外因事请见,门侍已打起了珠帘。河鼓垂首走进,见状忙垂首退出。这厢两人已分开,笼华心里暗悔自己未端持住,转眼看到萧黯比她还要羞愧的样子,脸都红了一片。笼华转而释然一笑,伸手为他整理发冠。
河鼓是来报,州相岑孙吴、李聿泽在外殿请见。二人乃是为向台城陈报广州灾损只事而来,其实此报昨日已拟好,在朝堂上交予萧黯。萧黯看灾损表中陈情甚是严峻,要求台城予以补助,请求减免广州等沿海几州夏贡。而萧黯想着此次水灾不止岭南几处,他担心台城四顾不暇,祖父焦虑,他不想再添烦忧。遂命岑孙吴等人重新核审。而眼见夏贡将至,担心再不报会生变。遂于夜晚求见,向萧黯详细解释其中利害,只道,若不将灾情实陈,只怕为救助岭北重灾几州反克广州重税。萧黯想了想,也便答应了。岑孙吾未想如此容易说服晋南王,再想晋南王近来他主政议事,果断利落了许多,心内也颇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