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城破1
作者:校书郎沈渔      更新:2020-02-09 18:15      字数:3457

梁太清三年的正月,江表笼罩在阴霾之中。曾经沃野千里,鱼米富饶的京畿腹地,已是霜雪覆盖之下的漆黑焦土。曾经的广厦豪宅,玉桥石路,如今是断壁残垣、桥塌道崩。曾经碧波荡漾的秦淮、青溪、内城河,如今浊臭熏天,漂着粪便与人畜死尸,变成了散发瘟疫与病疾的死亡之河。曾经舟马簇簇,民众熙熙,商贾攘攘的街巷港口,只见尸首累累无人收埋,蛆虫脓血凝固成膏。皇胄永福省、高门乌衣巷、高堂庙宇,百姓人家,战火狼烟中,俱是齑粉草芥矣。

然而建康城并非一般城池,它是历经三百多年间几姓皇朝更迭的南朝帝都,见过多少文雅风流便见过多少鲜血杀戮。此时若有众神之眼在天穹之上俯瞰,可见建康城恰如一箭靶,靶心正是皇城台城。台城六门之外,侯景四万虎狼军占据着建康主城,将中间的台城围困的密不透风。而建康主城之外,长江以北,秦淮以南,救援的王师近十数万人,又将侯景兵众团团围困于建康城内。

太清三年正月二十七日晚,王师各路,集结秦淮东南岸。永安侯萧确亲率旗下邵陵王部两万人,鄱阳王世子萧嗣亲率所部一万五千人,晋南王萧黯亲率旗下徐子瞻部、李迁仕部、及江州樊杰部共一万人,湘东王世子萧方等派旗下大将程皎率部八千人,柳敬礼率部五千人,羊鸦人率部五千人,临城公萧大联派旗下将军所率五千人。共计约七万众王师在夜色掩护下渡过秦淮,冲击攻打建康外城。

王师军心大盛,锐不可挡,夺下南篱门后,各部愈勇,攻破侯景贼将任约部据守的东南外三门。攻破东南外三门后,当时各路将帅虽互不交通,只听战鼓阵阵,只按原定攻策,攻打内城。然而侯景贼将分兵反击,各路兵被分化,各自为战。侯景所部奴兵甚勇,有几路军不能敌,攻势暂退。萧确所部最勇,自东攻打,已占东府城,控制青溪北岸,直指建春、东阳二门。而各路军中,仅萧黯所部按前定攻略,按时赶到。萧确所部攻打建春门,萧黯所部助攻东阳门。

建春门守贼甚顽抗,久攻不下,萧确所部死伤惨重。萧确已怒极红眼,亲自上阵挥刀杀敌。城上箭落如雨,萧确骑马前后挥刀出入,如有神护,但终是不能突破。萧确自己左臂中箭,被部下熊昙朗拉出,阵前苦谏:“我部损失太大,其他几路王师未及前来,若再强攻,青溪不保,东府不保,王师覆没矣!”

萧确大怒跺脚:“今日未收京城,大恨!大恨!”言毕痛哭失声,被部下挟至青溪北岸栅营内。

而几乎与此同时,萧黯所率部众却意外攻破东阳门,兵马杀入内城中。徐子瞻康州部与李迁仕高州部为左右两翼,冗从将军裴源与门下将军郑宏生护萧黯居中,樊杰所率江州部随后,杀入城中。

萧黯此次是人生首次亲临战场,提前两日便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只觉如临深渊,如战猛兽。然而,此时真正亲临战场所见竟比深渊猛兽恐怖万倍。所闻杀声震天,所见断臂残肢、血流成河。王师兵将与贼众,不分贵贱正邪,都尸横街巷,累累似草木猪狗。他全程体如筛糠,几欲昏倒,全靠救驾意志与统帅责任支撑。攻进东阳门后,前方突有小股骑兵,逆流而来,正是徐子瞻。

徐子瞻对他急道:“其他几路未有破门者,我部孤军深入,兵力不足,恐中埋伏。请殿下快传令收兵!”

萧黯四顾犹豫道:“我若下令收兵,若友军攻进城来,不还是孤军吗。况且救圣驾就在眼前,该放弃吗?”

徐子瞻急道:“永安侯尚未攻下建春门,此时撤兵正是时机。再不撤兵,为时晚矣!”

萧确虽心内勉强,但见徐子瞻色变,终命鸣金撤兵。裴源与郑宏生等后撤之时,前方突然涌来众多黑甲贼兵,与最后方樊杰部厮杀在一起。举步维艰中,贼众已杀至中军前。一时杀声震天,中军禁军多是京城子弟,久未见嗜血杀戮,见贼兵凶残,惊惧失常,丢盔弃甲而逃,被砍杀于马下者甚多。萧黯眼睁睁看着冗从将军裴源被一贼将砍去半个头颅,已是心胆俱裂。幸亏郑宏生拼死拉住他缰绳,左突右砍护他。片刻后,徐子瞻带从将杀过来,护着萧黯逃出城门,直退至青溪岸边。

天色大亮后,萧黯所部方全部退至青溪北岸。盘点人马时方知李迁仕部深入最远,直到菰首桥,正面遭遇埋伏于此的贼兵悍将宋子仙。撤退不及,损失巨大,仅带百骑逃出。徐子瞻部人马折损大半,仅剩千余人。京城护军裴源部损失殆尽,裴源战死。更让萧黯难以面对的是,萧大心所托江州樊杰部同样受创严重,樊杰战死,只剩百骑散兵。萧黯心内绞痛,数千岭南子弟因他离开故土,如今尸骨无所存,魂魄不知何日能归故乡。而且,如此巨大损失竟未能解台城之围。

不久,前往各处探营信兵纷纷回报。永安侯部占据青溪北岸,尚与贼兵于东府城内拉锯交战。鄱阳王部占据朱雀,羊鸦仁、柳敬礼部,分占秦淮北岸设栅屯营。这几部损失除永安侯部、羊鸦仁部稍重外,其余几部仅损十之二三。又报说,荆州部挺进较深,将军程皎重伤,兵马折损过半,已退回南岸修整。萧大联部也损失近半,退回南岸。

萧黯命人整理舟船,他先前去鄱阳侯世子萧嗣处,意欲邀他出兵前往东府城,共助萧确。然而至萧嗣营内,却见营内正庆祝夺占秦淮北岸大捷,萧嗣只言所部需修整,又需防御贼兵来犯,只不出兵。萧黯又去柳敬礼处,正见南岸中军满载酒肉船只刚到,也正庆此役大胜。柳敬礼态度傲慢,根本不把萧黯放在眼里,又怎会听他邀兵。萧黯自柳敬礼营中出来,心内悲愤,几欲落泪。羊鸦仁处也不必去,因他驻扎甚远,所剩兵将又不多,自顾不暇。

萧黯遂与徐子瞻、李迁仕商量,整理本部兵马,沿青溪东进,去与萧确汇合。高州刺史李迁仕因岭南孤军深入中伏,自己所部几乎损失殆尽,又听闻北岸诸路军大肆庆祝胜利,口中便对诸路军多有怨恨。萧黯很是安抚,但仍然难阻李迁仕颓丧怨恨。

萧黯率残部至萧确于青溪大营中,见萧确臂上绑着绷带,却神采铄然的坐在大帐前。他眼前竟有一座用各色金银财宝堆起的小山,金光晃眼。萧确大笑着见众将瓜分此金银山丘,原来他竟也在赏赐众将此役大胜。分毕,又对众将言,剿灭东府城余贼后,赏各营酒肉营妓。命令官告知所部三军,手下各将领一时欢呼。萧黯在旁默然。

分赏毕,萧确方带近旁几人返回大帐。萧黯默然跟随。至大帐内,萧确却再无笑容,敛颜坐于主榻上,闭目锁眉。

萧黯正待说话,萧黯却开口了,双目仍闭道:“王弟,我收复了侯贼所占的东府库。你也去领些钱财奖赏部下罢。”

“堂兄,我无功受禄。”萧黯道。

萧确虎目圆睁,红丝密布,盯视萧黯道:“你以为,我与萧嗣、柳敬礼等人是一样?”不待萧黯回答,萧确已跳了起来,迈步上前,咬牙切齿道:“我当然知道此役非大胜!乃大败!大败!”

萧黯动容看他,萧确却不再看他,只于账内乱步,恨声道:“此役,举台城圣旨之势,七万王师之盛,付出如此惨重代价,竟不能攻破内城,剿灭侯贼,有何颜面说胜,竟是大败啊。可如今士气刚起,只能加薪怎能覆水,我又怎能言败!”又道:“什么十路王师,俱是可恨****!可恨!可恨!”

夏侯云重道:“君侯莫急。此次若毕其功于一役固然好。虽然时机未到,但经此一役,我军与贼军已是情势俱转。我军收复东府城最大一利,乃是收缴侯贼粮库。此粮库存粮,可供侯贼众一年供给。如今此道一断,内城中侯贼支持不过几日。三日后,十日内,还不够军侯所为吗?”

萧确回首看夏侯云重,神情俱亮道:“正是!何须十日,本侯五日内就可重整旗鼓!再攻内城!”

熊昙朗在旁叹道:“此时,我部兵力大损,重新集结大军是难事。”

萧确看熊昙朗,又看夏侯云重,再看萧黯,又看帐中众人,众人面上均困惑无解。萧确一一看罢,却仰头大笑道:“诸位放心。本侯有法再聚王师!”

说话间,突有武官来报说:“大股贼兵自北东门桥而来,抵挡不住,东府快守不住了。”

萧确怒道:“东府死也要守住!”遂不顾己伤,壁挂上马。萧黯便带兵支援,然而到底兵力薄弱,守住各处街巷均与外交通的东府城实在力不从心。最后只能放弃大部,只扼守住内城与东府交通要道,据守青溪两岸战略要地。萧黯部也附萧确所部,驻扎守卫清溪北岸犁塘口。

待局势稍稳,萧确便频繁来往于青溪、秦淮两岸各路军大营,组织各军帅如之前般会商进军。各路军经此一役,各有得失,各有所虑,幸萧确孜孜不倦,且萧方等、萧黯等人从旁协助,终勉强使各路军帅集于一堂。不久,四方又有振奋讯息传来,先是领青冀二州刺史的南康王萧会理平定了已投贼附逆的临贺王之弟,前北路援军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萧正表。已整江北军南下,不日将至城下。二是,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亲帅荆州三万大军东进,已至郢州武城,只待后续粮草船至,即顺江东下。三是,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率所部两万湘州精锐,舟马粮草已集结至湖口,即日将启程援京。眼见,四方大军将至,重整旗鼓一举剿灭外贼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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