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三年三月,台城被攻破,皇帝陷于侯景之手。噩耗散播各州,一时贼盗奸雄蜂起,尤以江州、衡州、豫州、南北徐州为最。州治下各郡,乃至各郡之下各县均有暴民、奸盗,乃至豪强割据,地方大员武将佣兵自大者并起。
且说衡州刺史韦粲战死后,衡州无主。台城破城前,其治下两郡已不听州府辖制。各自征民为兵、广造武器,采购战马,不知做何心思。台城城破后十日,郴郡太守兰裕接到信报。他连夜整军八千余,任郡督尉为阵前将军,举兵南下,向五岭方向进军。隔一日,自己亦率五千亲兵南下。
在衡州大军南下之时,另有一只岭南军队正自南北上。此为新州刺史欧阳玮所率领的新州兵。两只部队一自北翻越五岭,一自南跨越铁马河,都朝着一个地方而去,正是岭南岭北交通要害-江州始兴郡城曲江。
曲江城收到的信报,晚于衡州郴郡,早于岭南诸州。晋南王府司马、岭南军府参军陈文鸾接此噩耗,心知不好,便去往诚园与中殿夫人笼华相商。陈文鸾言皇帝落入贼手,南朝恐生大乱。江州向来地方豪强最盛,州府最弱,怕是各郡将乱,始兴难保不受波及。意欲使太守顾淮增兵南雄,扼守住岭南,只苦军力不足。中殿夫人道,江州早晚必乱,只是未必从速。我更担心岭北郴郡兰裕,如若领兵来犯,将势在必得。如若始兴被占,岭表俱归之矣。陈文鸾恍然大悟,回郡府与太守顾淮相商。一是以太守令发始兴几城池县镇,言令把守关口隘道,任何军队若无太守手令不予放行;二是整合城内所能调动兵力,巩固城池。陈文鸾又亲书两封信,一封递与广州督军卢奕,一封递与交州督军父亲陈霸先。请两家迅速出兵,占据始兴要地。
然而纵使陈文鸾等料到衡州兰裕可能出兵来犯,却万未想如此之快,几乎不容喘息。衡州兰氏所部在陈文鸾等接到京城信报三日后,便已翻越五岭,迅速攻克最北军镇,兵临曲江城下,几乎有如天降。
兰氏兵临城下后,先派一士人携书信孤身叩城来拜太守顾淮。顾淮便于郡府中接待此人,陈文鸾便衣坐于下首,乔做顾淮从官。兰氏使者言,此番来兵并非衡州郴郡军,乃是兰氏私人部曲。此次前来并非为夺城池,而是为兰氏女报私仇。如今,城外有兰氏私兵部曲两万在前,且新州刺史欧阳玮因是前平南将军兰钦故属,出于义愤,率五万大军北上在后。此番,只要顾太守交出晋南王家眷,使兰氏斩除晋南王身旁惑主妖女,便即刻收兵,退回岭表。顾淮脸色苍白,只看陈文鸾。
陈文鸾怒斥来使道:“平生从未听过如此无耻之言!兰裕身为一郡太守,饱食国禄。国难之时,不受刺史调令起兵,却以私怨攻同僚君上。当日,兰氏夫人意欲暗杀王府夫人,被国法所诛,实罪有应得。兰裕苍颅皓首却为贼,将其兄兰钦与兰氏祖宗颜面丢尽,还敢来此大放逆言谬论,污人耳目。”言毕,命人割去来使舌头,放出城去。
陈文鸾又对顾淮道:“兰氏在此京城陷落之时攻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绝不是私仇一语。乃是想据始兴要地,扼住岭南岭北咽喉。我等上负皇恩,下负晋南王当阳公所托,必以抵抗。”又言:“我已寄书信于交广求援。不出十日,援军必到。我等只需守十日,围城之困必解。”顾淮唯唯称诺。
及到诚园,将诸事说与中殿夫人。中殿夫人沉思道,欧阳玮虽在青年时期确受兰钦举荐得仕湘东王。但其为人持重明智,不见得此时会与兰氏合谋。既兰氏说欧阳玮已出兵,也可能是响应晋南王讨贼令,率兵勤王。应想法送信过去,言说大义。便是不能请欧阳玮出兵救城,也可减少围困压力。陈文鸾答应。
然而,兰裕重兵已将曲江团团围住,此时莫说遣使送信,城内人插翅也难飞。陈文鸾手中守城军士只有五百人,便强令召集城中高门富户,将私人家丁部曲充做守城兵卒。兰裕自使者被逐出城后,便开始攻城,箭簇如雨般落进城内。有新兵甚至不知如何躲避,中箭亡者不少。守军兵力不足,且基本为新兵,无经验,又心怀惧怕。陈文鸾常在城墙督军。
兰裕箭雨过后,又以云梯攻城。陈文鸾便组织守军以弓箭、巨石、沸油反击。夜晚之时,兰氏军又以火箭入城,城中房屋被烧毁者甚多。次日,又以巨木、铁枪、战车撞城门,陈文鸾便集中弓箭手于城门还击。陈文鸾又将兵卒分为二十四班,每班兵卒带两班家丁部曲,以言传身教,督其战势。每班兵卒与杂使又分为两组,用以轮值给养休息。又收各府家奴供应各城墙守军饮食给养,使杂兵全部持兵器投入前线。又收各府伶人,于城墙上或鼓乐或呐喊,以壮声势,使城外不知城内虚实。陈文鸾在兵力捉襟见肘情况下,精细安排,强自支撑。
然而此时,曲江城内高门富户,因陈文鸾强势征兵纳物已有怨言。又听闻兰氏兴兵乃为报私仇,更觉自家无辜陪人受难,此生内忧。而兰氏久攻不下,部下多有伤亡,又惧交广援军北上,也自发恨。便听旗下谋士建议,命兵卒开挖浈江,引浈江水灌城。曲江城墙乃是圆弧形,砖石间相契本不似其他城池坚韧牢固。经浈水一冲泡,城池岌岌可危。
曲江城内大水汹涌,民居倒塌无数,运送物资均靠舟楫。兰裕攻城更加猛急,兵卒杂役伤亡巨大,陈文鸾不得已打开郡府牢释放罪犯充作兵卒。就在曲江城在兵围水困、内忧外患中苦苦支撑,几近绝境之时,广州督军卢奕亲率一千骑兵,轻装简行,日夜兼程,朝曲江驰援而来。如此急行,最快六七日,可到达曲江。
且说广州为何待此时才能发兵,要从广州刺史元仲景说起。元仲景九月携皇旨抵达番禺接任广州刺史后,有两大动作。一是采用诸如大摆豪宴、广赏荣职等京中勋贵作派,拉拢放权于当地豪强高门。此举与当时晋南王执政时大不相同。虽因岑孙吾与李聿泽等人掌政甚牢,未被撼动根基。然而广州世家亦有动心于他者。二是,染指军府。元仲景其人,原是北魏皇室之后。在魏孝武帝朝,曾出任大州刺史,督几州军政事,爵封平阳王,军衔镇东将军,官拜尚书仆射。后因大丞相高欢篡政,被其不容,才投降于梁。此人在北朝,便如南梁诸皇子地位,爵位荣职实职于一人,而他自家又尤以武功见长。数年领兵,可镇守一方,也可临阵克敌。而他此次持节广州,所带属官从人,亦多是跟随他多年辗转南北的亲信武官。幸而圣上任命他为广州刺史,却并未任其将军衔,乃是非领军刺史。此为广州一幸。因此他插手广州军务,便不能全然理直气壮。然而他手下这些曾纵横南北之人也着实非寻常之辈,非卢奕这个年刚弱冠的岭南青年将领可轻易驾驭防备。岑孙吾几番相助,卢奕在基层军官兵卒中,非常受拥戴,尚可制衡应对。然而,若不是侯景之乱起,萧黯讨贼令至广州,只怕广州军府早晚将全然置于元仲景之下了。
萧黯讨贼令,是同时发与刺史元仲景与督军卢奕。岑孙吾明职为治中,收到的是私信。若元仲景此时以响应岭南将军讨贼令为名,召集号令众军于麾下,岑孙吾与卢奕反而棘手被动。但奇怪的是,元仲景收到讨贼令后,无动于衷,全无意起兵相和。岑孙吾心内大疑,后终于查知,有侯景使者携侯景招降信至番禺刺史官邸。而且此来使是在岭南将军萧黯讨贼令到番禺之前。元仲景也确实曾秘召此使,虽不知相谈信息,但也可想而知。
就在岑孙吾查得元仲景有通贼之嫌时,督军卢奕却与元仲景于州府朝堂之上,直接冲突起来。因卢奕青年将领,气血正盛,早在初闻侯景乱京之时,就已恨身在边陲,不能救国难。见岭南将军讨贼令后,更是决心起兵,随主君救国难。然几番请报元仲景协调粮草物资,元仲景均拖延不允。直到萧黯已率康州兵启程出五岭,卢奕终忍无可忍,自高要前往番禺见元仲景。卢奕虽无根基、资历尚浅,然自持正道大义,便出言凛然,对元仲景颇为不逊。二人在朝堂之上争执冲突起来。元仲景属下便斥卢奕辱骂上司,欲佣兵犯上。佣兵犯上,此为大罪。元仲景虽无领兵之权,却当堂拘禁了卢奕,言将上书台城请撤其职衔。然而此时,京城已被贼围困,政令难出难进。所谓上书免职不过是虚,夺权软禁却是真。卢奕当堂被夺权,几乎同时,军府各部属、各军营便被元仲景部接管。卢奕临时意气之举,却是元仲景预谋已久之事。
此一意外,打乱了岑孙吾的计划。岑孙吾只能先让卢奕蛰伏,勿轻举妄动,自己先与李聿泽稳定政权,又暗自修书递往交州。岑孙吾此书,并非寄给交州刺史宗室曲江侯萧勃,而是直接递信与交州督军陈霸先。信中言交州刺史萧勃与广州刺史元仲景暗附侯景,元仲景已夺卢奕军权,请陈霸先堤防萧勃。有余力之时,出兵广州。岑孙吾信中所言,交州刺史萧勃联合元仲景附逆之事,并非确凿事实,只能说亦真亦假。因岑孙吾暗查元仲景附逆之时,查出了一个消息,临贺王派信使交接曲江侯,只此一句而已。然而此时萧黯已率康州兵出岭南,交州却毫无动静。岑孙吾只能假定萧勃已附临贺王,至少必心存观望。他知交州督军陈霸先,此人有胆识、重大义,必有勤王杀贼之心。且前次兰杜两姓军府之乱,亦是当时郡督尉陈霸先发兵解围,又赖晋南王萧黯举荐出任交州督军。遂岑孙吾料陈霸先接此信,必会筹谋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