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湓城会盟1
作者:校书郎沈渔      更新:2020-02-09 18:15      字数:7642

岑孙吾挽留徐子瞻共往湓城,与湘东王来使谈判会盟诸事。湘东王处亦遣尚书仆射王褒与王僧辩等为王使先入湓城。当日,王僧辩与徐子瞻曾并肩战于建康,算是故旧。且王僧辩其人甚儒雅,本有大义,遂尚能沟通相商。但尚书仆射王褒乃是门阀琅琊王氏子孙,其祖父正是从龙先丞相王俭,家族历朝世代皆据相位,自己亦诗才天下有名。便根本不将岑孙吾等放在眼里,不过是因湘东王命,不得不勉强交接而已。岑孙吾见他傲慢自贵,也不与他争锋,只据理据实与之应对谈判。王僧辩虽在寻阳与卢奕交手对峙数月,几番吃其亏,但心内却甚是不服其年轻。遂故意轻慢卢奕,只一味抬高陈霸先,凡事都要与陈霸先相商。陈霸先本是不愿来湓城,不过碍于晋南王强自委任,岑孙吾又极力相邀。如今,王僧辩几番示好,只得往来应酬。王僧辩亦很是欣赏称赞陈霸先身旁两侄,陈昙蒨与陈绍世。只道青年英雄,未来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

半月后,湘东王亦亲至武昌,只停步不前。此时,晋南王王麾下众王使与湘东王麾下众王使已在湓城,桌案酒宴间,打了无数嘴仗。先是大军以谁为统帅,湘东王处推王僧辩,晋南王处推卢奕。接下来又是如何合兵,湘东王意是合兵一处,由统帅指挥。晋南王处意是分兵两路,一为水路,一为陆路。最后,湘东王与晋南王各自妥协,先以王僧辩为主帅、卢奕为副帅,率领五万水师,再以陈霸先为主帅,杜龛为副帅,率领四万陆军。晋南王处资助三十万石军粮助湘东王师,换以湘东王师不驻留湓城。双方在湘州、郢州争议之地,维持现状所控划分为界,互不侵扰。另外,两方主帅互遣子侄分别往江陵与豫章为质子。又有其他林林总总诸事,总算各自协商为定。

九月十二这日,湘东王驾进湓城,与早前一日进湓城的晋南王驾,以及两方军帅重臣,共于城中高坛,献少牢七牲,歃血为盟,指天为誓,同心同德,共进建康,共诛逆贼。湘东王师与晋南王师三军见闻者,无不斗志激昂,涕泪咬齿,誓驱除北贼,光复南朝。九月十六,征北将军王僧辩自西陵发军东进,过境湓城后,镇军将军卢奕出兵,紧随其后东进。九月二十日,平北将军陈霸先带兵自临川南城出发,东进北上。

长江下游两岸听闻湘东王与晋南王合兵讨贼,南朝义士为之振奋,贼众闻风胆寒。晋熙鄱阳二郡很快平定,陈霸先亦于南道再度收回新安。

就在湘东王与晋南王会盟之时,先皇第七子益州武陵王萧纪亦整兵,意欲同往建康。湘东王萧绎便派使送信劝阻他道,蜀地民风骠悍,若起骚动,便如当日之江州,被群雄割据。还望王弟镇守于成都,待吾与晋南灭贼后,共迎弟于建康。武陵王此前已归心湘东王,派兵出蜀助他讨岳阳于江陵,攻晋南于湓城。此时亦不疑有他,只收兵静待。

十月间,突有秘报自江陵传来,援军湘东王的巴郡太守,武陵王子萧圆正因谋逆之罪被湘东王抓捕下狱了。益州众臣皆震惊。因武陵王第二子江安侯萧圆正,是慷慨好义之人,在成都与巴郡,无人不称赞敬服。而且,江安侯自去江陵援湘东王之后,亦常遣使回成都问安,使者均报说,江安侯在荆湘广有侠义之名,很多子弟慕名投奔,部下已有万人众。武陵王亦钟爱此子,不下于世子萧圆照。武陵王遂遣使前去江陵交涉,来往数次,湘东王处均言国法难容,仅看在骨肉之情,不取其性命。

随后,武陵王自密报了解,此前湘东王让南平嗣王萧恪出面,在江陵摆寿宴邀请,萧圆正才从北大营返回江陵赴宴。又趁他酒醉拘役于内室,王琳便马上于江北打散分其亲兵部曲至各军。此举分明是蓄谋圈套,武陵王身边人均道,湘东王此举是忌惮江安侯军力声望做大,与殿下互应取江陵。也有人道,湘东王是想以江安侯为质,制约武陵王。武陵王大怒,痛恨至极,益荆由此交恶。

侯景在建康听说湘东晋南王师至,亦胆寒,遂命侯子鉴于定陵予以阻击。侯子鉴自临川大败于陈霸先后,便逃回南豫州。此番听闻王师大军至,料想以己之力定难以在定陵予以截杀,又不敢强辩,遂只拖延不行。而此时,侯景另一大将,时任司空,兼领骠骑大将军的刘神茂,见王师将至,侯景势落,便生了反叛之心。这刘神茂本是梁北豫州荆山郡太守,侯景攻打马头之时,不敌被擒后便投降了侯景。此后为侯景占寿阳,攻谯州,乃至渡江南下,攻打建康,都是献计出力,为虎作伥。这刘神茂账下谋士武官多为梁吏故人,虽有自愿附贼为鹰犬者,亦有被迫顺势偷生者,遂于此时怂恿刘神茂据东扬州会稽等东南几郡。又劝道,湘东王仁义重勋贵有才能者,不如遣使归降。刘神茂遂暗自遣使交通,湘东王萧绎得刘神茂信后,果然大喜召纳,许以高爵。刘神茂遂联合另几位东扬州原梁叛臣,各自举起义旗,归附王师。

侯景在建康闻听刘神茂反叛,暴怒,遂派仪同三司谢答仁率兵平叛。自己在相府长吁短叹。王伟便对其进言道,这些反贼敢反于丞相,是因不知天道。丞相何不自登九五,使天下俱知天命所归。而后,侯景便让人用土袋闷杀了废帝晋安王萧纲,又将萧纲众皇子,包括前太子萧大器,寻阳王萧大心,南海王萧大临,南郡王萧大联等人俱以鸩酒毒杀。又以萧纲名义遣使赐酒,毒杀在外地的前皇子安陆王萧大春等六人,以及皇族近亲宗室近三十人。

十一月,少年皇帝萧栋被迫封侯景为汉王,加九锡。此后不久,侯景即逼迫皇帝萧栋禅位给他。侯景即皇帝位于南郊,登太极殿,其党羽爪牙山呼万岁。大赦天下,改元太始。将萧栋封为淮阴王,又抓捕其幼弟,俱锁于密室。侯景当了南朝皇帝后,方知大丞相再威风也不如做皇帝美妙。他于太极殿日日摆宴饮酒。南朝风流善辩的士大夫和曼妙动人的歌女,真是佐酒的妙物,此间乐,竟比将吴儿捆成稻草立于田间砍杀更甚。

侯景称帝后,司空南平王萧恪率领江陵宗室,以及数百朝臣再次劝请湘东王进皇帝位。湘东王萧绎大怒,继尔泣道,侯贼窃国,杀我手足骨肉,我受先帝遗诏以来,未安万民,未收京畿,万死不敢承大位。又拔剑砍掉案角道,再敢劝进者,有如此案。晋南王身边众人听闻,冷笑置之。岳阳王与武陵王听闻,却是切齿咒骂。

且说当日湓城会盟,湘东王与晋南王按约互遣子弟为质。湘东王遣王僧辩侄,王褒子,湘东王女婿三人至豫章,为晋南王殿前将军。晋南王处,卢奕妻子俱在广州,且子年幼。徐子瞻妻子俱在高州,且子亦年幼。晋南王无所出。只陈霸先两侄陈昙蒨与陈绍世与欧阳玮之子欧阳屹幼弟可遣。陈昙蒨与欧阳屹均拒不奉召,陈绍世便自请为质入江陵。

陈绍世入江陵,仍为莫还宫殿前将军。而此时其堂兄陈文鸾亦因两方结盟,解除软禁,并被湘东王赐婚高门女,同与陈绍世为殿前将军。陈文鸾曲江城破后,为护中殿夫人,投降兰裕。后兰裕不顾夫人垂危,强自押其北上。本欲留陈文鸾在始兴,甚至有意释放其归于其父陈霸先。然而陈文鸾心内有晋南王托妻献子之重负,便自请随夫人北上。兰裕也不弗其忠义,命部曲一并押送北上。其路艰辛,无以言表,幸陈文鸾周旋维护,使得中殿夫人死里逃生,保全了性命。本还不知往何处,后才知道是往江陵。陈文鸾回想往事,方知兰裕行为可能是湘东王指使或授意。心中想国难之时湘东此举,不免既寒心又鄙视。

至江陵后,中殿夫人被挟进王宫,自己亦被软禁于王城。后终于恢复自由身,又从堂弟陈绍世那里听闻诸事始末。心中因当日自己于曲江对晋南王有过一诺,保护郡王妻子安全。如今,王子已失,如何都要想法救出夫人。遂与陈绍世于宫中暗自托人,多番打听中殿夫人下落。可江陵城广阔,莫还宫浩大,打听郡王囚徒,谈何容易。幸而堂弟妻柳氏为湘东王姐长城公主之女,常得在莫还宫中走动,又甚是聪明有机变,几番打听终于知道些许下落。

中殿夫人先是被囚于莫还宫东北湖心岛舍,后因湘东王妃犯事被牵连,被湘东王转而关押于莫还宫北废宫之中。在废宫密室关押了一月,又被转往别地。此后,无论陈文鸾等再如何打探,都不知其所踪。

而此时夏侯笼华所处之地,陈文鸾就是翻遍整个江陵城也未必找得到。她在那地表三丈之下,冥河呜咽之畔,深渊炼狱之中。

江陵城千余年间,雄主无数,雄主之仇敌亦无数。江陵城便有无数关押仇敌之地。至本朝湘东王入住江陵后,得知宫府地下有废弃水牢。据传闻先帝武皇帝萧衍曾将前朝废帝东昏侯之弟湘王萧宝晊兄弟囚禁于此。湘东王重新修整此地底水牢,用以关押私敌。

当日,河东王萧誉与湘东王对抗时,传言其暗中联络信州刺史桂阳嗣王萧慥与之互应。因无实证且萧慥在宗室中威望甚高,湘东王萧绎便将其秘密抓捕,投于地底水牢,后萧慥在水牢中幽禁折磨而死。

这水牢通道只在莫还宫内殿密室中。密室中有高台阶通向地底,直到二十多尺地下。地下共有十数间监室,各自嵌于墙内,互不交通。每一监狱前方俱是铁墙,仅有一铁栅窗,与外交通,食物粪便俱从此出入。铁墙前方却并无道路,只是一地下河,从铁栏下汩汩流过。狱卒与苦役往来俱用船摆渡。这地下河,源起自江陵城西北内河,流过水牢,往西南流去,再于无人可去得的地底石隙汇入城外护城河或是长江。这水牢中苦役亦是宫中犯罪之内侍,他们只居于台阶旁几室,不得去地面之上。与囚犯不同的是,他们可以摆渡行走,亦可与狱卒交涉各物,有几分自由,亦可盼役满得释之时。而囚犯只要进了这地底水牢,便是到了天地不靠,神佛不应的绝境之地,再也不会见天日了。

笼华自污湖瓦舍被关至莫还宫北部偏僻密室,后又挪往废宫,锁于内室。笼华在那内室中先似疯癫,后似浑噩痴呆,只凭着一丝坚韧求生之念,煎熬度日。眼见日影升起落下三十余次后,笼华再度被装于囚车。这一次,笼华被送往地底水牢,从此再也不见天日。

笼华地底水牢的监房,只有不到二十尺见方之地,地上铺着杂草,亦有多年不洗腐烂成絮的褥被。在那稻草与腐烂褥被之间,是寄生其中的无数虱虫。每隔几日,会有役者摇撸送来食物,往水盆中填饮水,更换恭桶。那食物常是干硬的粗饼,放置数日不会腐坏。对于笼华来说,肮脏污秽并非是最难忍受的,甚至困居于两丈之内不得自由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地方竟是无边黑暗。只有拼着命挤着铁栏向远处看,也许能看到河边苦役居所,有星星点点昏黄光线,一眨眼就消失了。笼华被这无所不在的黑暗笼罩着,几乎失去了求生的意念。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所盼就是每隔几日,摇撸而来的苦役。因那船头有灯光,能照见铁栏与铁栏前漆黑幽深的地下河。笼华数着那船来的次数,虽然每次留下食物和水的份量是不同的,但是笼华推测出可能是两至三日过来一次。笼华在黑暗中数了大概二十次,抑或是三十次,后来她的意识和记忆已经有些错乱了。

只记得这一天与平常不同,这次船头的灯更亮,刺的笼华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船上的人也更多。他们穿的是内侍锦衣。他们命人打开铁栏,捂着鼻子骄矜的走进监房里。他们自船上带来了笔和纸以及一个小案,他们命笼华写一个字,一个安字。笼华坐在稻草上笑,沙哑着嗓子问他们,是晋南王占了上风是吗,湘东王要以此要挟是吗?

一位锦衣内侍命杂役上来打笼华两掌,笼华依旧笑。锦衣内侍终于不怕腌臜,亲自动手了。他们把笼华的手掌,按在小案上。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郡王说了,你若不写,便砍你一手指。笼华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只听一声钝响,钻心断骨剧痛,瞬间由手指传至全身,笼华尖叫蜷缩。锦衣内侍们将那被斩断的食指放入冰匣,拂袖而去。

笼华感觉自己正置身于烈火之上炙烤,全身皮肉与五脏都在燃烧。而右手的断指之处,更是如在翻滚油锅中。笼华在烈火中,看到了母亲在对她微笑,母亲……笼华喃喃的叫。母亲,阿笼不孝,辜负了您的慈爱与厚望。二十年来,您对我娇生惯养、悉心教育,我却让您半生心血付之东流了。您活时,女儿未报养育之恩,只带给您耻辱。您在建康身死于烈火之中,女儿亦不能救。如今,就让我也焚身于烈火中,与您同归去。而母亲音容还在眼前,她在说,笼儿,母亲并不要你富贵为人上人,母亲亦不图封诰高位。只希望你嫁得如意郎君,儿女成群,一生平安。笼儿,你并不知母亲的心肠。笼华眼中无泪,只觉烈火灼烧双目。

阿笼眼前见母亲与家族女眷于烈火中渐行渐远,而居中那高鬓银发的正是她祖母。祖母……阿笼叫她。谢氏太夫人回首,仍是笼华熟悉的那副傲慢严肃的神情,笼华曾经那么恨这副面容神情。而现在她将远去,夏侯府,她长大的称为家的地方,也随她一同远去了。祖母……阿笼再叫。谢氏太夫人说,阿笼,再背诵千遍经文,才能解去你这满身的桀骜不驯。

父亲、伯父、叔父、长兄他们也在不远的地方,向着那高处的云端叩首。父亲将行前回首,他看着阿笼道,你这北儿,并不是我夏侯家人。阿笼委屈心痛,几要落泪,而眼中却只有火烧疼痛。她挣扎着说,父亲,我不是北儿,我是夏侯家女儿,我是夏侯笼华。父亲打量她良久,方慢慢道,吾儿阿笼,你好自为之罢。笼华看众亲人远走,只留她在火中痛苦焦急。她四顾而望,我兄长云重呢,他在何方。云重,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一个声音响起:您该将此事告诉少主,他会帮您。是南瑶。笼华听这声音,双眼剧痛似被生挖。南瑶的声音就在耳旁,您是我心中最坚韧的巾帼,您认定之事,百折不回。您一定有办法得偿所愿。笼华嘶喊南瑶的名字,喉咙中痛似刀割。南瑶你错了,我是无能之人,才使你惨死,才使苍原他们都为我而死。我一生执念太多,均误我。我一生所求太多,如今却一无所有。我一意孤行,至自己于死地。我好胜好强,却一败涂地,为他人板上鱼肉。我在这一个一个的囚牢中,日夜嗟叹怨恨,只道是天不授我,命运无常,却从未想是被自己贪欲所累。

笼华的意志在烈火中崩塌,她终于可以直面自己的心。我半生最大的贪念就是他,萧黯。萧郎,你是我自少女时就编织的美梦与野心,我对你怎会无欲无求。我对你无边的欲望和奢求。我希望你对我一心一意,我希望你所有子嗣均是我所出,我希望你娶我为正妻。我希望你按我之意,博得身前荣显身后名扬。我希望与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有多爱自己,便有多爱你。

那么你,你又对我如何呢。我爱你与爱自己一样多。你爱我未必多过爱自己吧。你惧怕谶语厄运,放弃了我。妙契说你那日长拜入太极殿,请求皇帝撤回悔婚旨意。我知她错了,虽然我从未问过你,但我知道,那****长拜觐见皇帝,非为与我结合,而是为离开我。若我不至岭南,此生你我便错过,你亦无妨吧。我至岭南,你待我如士人旧友,这本是我当时身份,我本该坦然,可心内无时无刻不痛苦,欲行不舍,欲留尴尬。后你我终剖白心思,你接我伴你身侧,自是柔情缱绻。可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入你内院,我进了你的内院,从此,我就变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女人。

你常说你给了我你的心,可你的心当日护不住霜徵,他日也护不住我。太平之世,

我因身份永不能出厅堂,不能见外客,没有掌家之权,没有名位护身,子嗣无份袭爵。也没有娘家族人,李氏夫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什么都没有,只有日渐乖戾的性情和日渐苍老的面容,那么爱弛宠衰也是必然了吧。晋南王,你难道不知我担心这一天吗?徐妃那句话是对的,少年夫妻自然恩爱,而之后的岁月,为姬妾利益反目常有,何况我竟连你的妻都不是。幸亏乱世至,我笼华,竟将涂炭生灵之乱世冠以幸亏二字。因乱世实是我之幸,也许囚禁亦是我之幸,因我不必验证此后的爱恨。

萧黯,你我分离之时是恩爱俱在之时,那时那刻至此时此刻,我便是已万念俱灰,竟还有一丝痴心牵挂你。我曾经怪你爱自己多过爱我,此时,却怕你爱我多过爱自己,爱众生多过爱我。若你爱我更多,我此时为人囚徒,必使你受制于人,我当了断自己性命,在这烈火中化为灰烬,解你牵绊。可我去后,你能否大彻大悟,以自私凶狠之心行大慈大悲之事,或是仍然执著于迷途,自谓道德慈悲而罔顾苍生责任。

笼华在烈火中笑,我笼华如今身处烈火炼狱之中,苍生与我何干,我不过希望你过得好。当日,我曾对那人说,我愿以我为牺牲助你成就事业,当时心念赤诚,今日仍如是。萧郎,我对俗世的万般贪念可为你抛下,我对人间的万般渴求,可为你放下。我这一生,不管我想或是不想,竟是为你哭为你笑为你而活。这一世,我竟终于此,化为了灰烬。萧黯,你若知我这一世这样终局。你若知你我这一世,只有在岭南数月光阴厮守,你会不会后悔,后悔将来生许给别人。萧黯,我的下一世也要忘了你,不,以后的三生三世,生生世世都要忘了你。

笼华此念一起,在烈火灼烧中纵声大笑。是啊,萧黯,你我只识这一世,我却将身死成灰。当日我立誓愿为牺牲助你。然何为牺牲。此时于烈火中死去,将你留于万丈红尘烦恼,不知前路,便是我之牺牲?不,死去容易,而我可以身受烈火之刑,断肢之痛,只愿活着,让你心有牵挂,指你来路。既然你我此生心意命运相连,不到我心死之时,我命也不会终。你若爱我,此生我是你的牵绊,指你路途。你若恨我,此生我是你的劫难,亦能逼你走出迷途。你若心中没有我,我便在这地下囚牢中,心死身腐,化为血水汇入江河。此便是我的牺牲。从前我无敬畏之心,现在,我对神明苍生均有敬畏之心。愿众佛、苍生之神灵,主持人间正道,怜我痴念与贪念,助你我得偿所愿。

笼华在断指后,昏迷高热数日,米水未进,数度丧失求生之念,在弥留之际,胡言呓语。送食苦役见她似将死去,便报上级内侍狱吏,狱吏再几层上报至湘东王。湘东王本对此妇死活并无所谓,当日听闻晋南抗旨收此女为妾,只当此女在其心中不与别同,遂押为人质。后却想不过一寻常妾室,又无子嗣,萧黯岂会受制。后听闻此女亦与徐氏走动亲密,不知是否参与徐氏悖逆谋划,遂起杀心。不过碍于萧黯缘由,不能直接赐死,遂投入死牢,生死由命。虽知湓城北一战,萧黯部竟侥幸得胜,占尽天时地利。萧绎恐再不求和,晋南王师会挺军东下,杀入建康,到时大势不可挽回。遂几度遣使求和,可萧黯正值大胜上势,不愿议和,尽逐来使。萧绎无奈之下,突想此妇,想那晋南王萧黯自幼心慈面软,姑且拿此夫人手指一吓,心中并不知是否真有用。此时听内侍报说这妇人似要死了,想在此前途未明之时,此妇死了也可惜。遂命内侍送医送药,只言若活便活,若死便罢。

笼华在牢中,渐渐苏醒,只听得身旁有人为她敷药,双眼却仍只见一片黑暗。笼华不知他们为什么不执灯。笼华心内求生意念坚韧,慢慢竟挣扎活了过来。待断指伤处渐平,吃食也恢复了粗粝。笼华浑不在意。她甚至也适应了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连送食苦役也不再点灯。

笼华在黑暗的包裹中,坐于草垫之上,回忆诵念十二藏经。十二藏经一百八十卷,数万字句,曾经那样牢固的占据她幼年乃至少年的头脑。如今数年之后,她再度搜索记忆深处,发现那些字字句句竟然都还在。笼华心内感谢幼年的自己,那样执念的背诵这些经文,使得如今深处囹囫的自己有事可为,不至被黑暗吞噬。

又不知过了多久,地底水牢又有一人被关了进来,他是南梁武皇帝萧衍的皇孙,武陵王最宠爱的王子,江安侯萧圆正。萧圆正关进地底水牢后,日夜嚎哭尖叫,他不知此处是神佛不应之处。不知过了多久,曾经英姿勃勃的皇室郎君萧圆正终于疯癫失常。疯癫也好,因疯癫只知吃喝起卧,不知痛苦。萧圆正在痴呆疯癫中,又活了一段不短的时日,直到油尽灯枯,死于牢中。有苦役抬了他肮脏不堪的尸首出了去,这便是走出这水牢的唯一方式。南梁先帝萧衍当日重挖此水牢囚禁前朝皇室时,可曾想到,他的子孙血脉也会有一日于此地幽禁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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