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哀江南2
作者:校书郎沈渔      更新:2020-02-09 18:15      字数:4667

几日后,君臣深谈于内室。岑孙吾道:“殿下如今有两条路可行:一为拥立豫章嗣王为帝,豫章王是皇祖武皇帝嫡正,天下人应服。此利可使殿下师出有名统一南朝。此弊为,将使殿下受制于臣下礼法,以后随着豫章嗣王长大,将会有诸多事系于其英明仁德与否。然臣观豫章嗣王,懦弱丧胆,不似明君啊。这一路臣不建议殿下走。第二条路,是拥立先晋安王唯一所存嫡子乐梁王。乐梁王嗣位法理亦正,然而他年刚八岁,且被湘东王掌握在手。乐梁王为帝,弊与豫章为帝同,而更甚之。利只有占法理,得民意一条,其他全无。但是我仍建议殿下这条路可行。不过,不是现在,而是等湘东王有意称帝之时。殿下拥立乐梁王,举起此义旗,名正言顺,天下归心。若湘东王容不得乐梁王,真敢弑亲杀乐梁王,则天下共愤恨诛之。若湘东王容乐梁王,自己亦名不正言不顺。”萧黯沉吟不语。

岑孙吾又道:“臣心中还有一路,乃是殿下该行的大路、正路。此时,殿下率王师光复建康,此是救国救民,前所未有之功绩。此时,殿下四海扬名,南北朝俱震动,军威民望均在顶点。殿下出身亦为武皇帝嫡子昭明太子血脉,有名有实,实至名归,为何不自登大位,为天下帝君啊。”

又道:“无论殿下何种作为,与湘东王都必有一战。殿下旗下有五万大军,一百万民众,十数州的土地。哪一方面都占上风,只差名位法理。殿下您若于建康登基为帝,使旧臣故吏归心,亦使万民得以生息,王师亦师出有名。士气大震,平定南朝,指日可待啊。”

萧黯沉默良久,方道:“我知先生肺腑之言,句句是为我谋划。但此时,侯贼未擒,余孽未诛。京辅之地荒芜,南朝百废待兴。我此时行此事,心内总有惶恐愧意,觉己非皇嗣,是窃国之举。还觉自己德薄,不能担此重任。”

岑孙吾气喘剧烈,焦黄的脸色涨红,良久方平复,道:“殿下,此时南朝人心离散,礼崩乐坏。能重聚人心,重立礼法,重安民生,即是救国明君。只有如湘东王,贪慕虚名权位,空谈大义诓骗世人,才为窃国啊。”

萧黯犹豫开口道:“我心内还有一事,不知如何解。还请先生为我谋划。”

岑孙吾叹道:“可是要回人质一事?”萧黯默认。

岑孙吾叹道:“我知殿下如此犹豫不决,也是受此事牵制。来时路上,我想了诸多言辞,本欲劝殿下舍弃人情。但此时也知,说什么都是徒劳。殿下能问出口,也定是您心中不能逾越的关隘了。我心中确有一法,只是不能速决此事,需要殿下耐心相持。”

萧黯忙请他言明。

岑孙吾道:“首先,殿下要马上遣使至江陵索回人质。但是,万不要主提索要夫人,而是只索要乐梁王。”

“乐梁王?”萧黯不解。

“对!就是乐梁王大圜。就说迎乐梁王回京为其父先帝奉丧。先时先帝被侯景所杀,只以门板为柩停尸密室。如今殿下命人更换为楠木梓棺停灵太极殿,众人都道殿下仁义。而迎乐梁王回京尽人子孝道,亦是大义人情。然而,乐梁王身份特殊,湘东王岂能放他东归,但他又不能将真正缘由诉之于口。那么接您信使后,必找出种种冠冕堂皇理由拖延。殿下只不断遣使,最好三日一谴,五日一信,务必祈求索要。其中后几信,可稍提夫人,但必是与陈霸先子侄同提索要。如此反复十数次,湘东王必不堪道德压力。最后也许会避重就轻,将他认为次要的人质归还殿下。若遣使送信字字皆为弱势祈求,那么殿下在江东所务实事,则必须事事强硬。殿下务必占据建康,尽快收复京辅之地。将此一京四州之地牢牢抓在手中。此一弱一强施下,快则两月,慢则一载,夫人必归。”

萧黯听闻,一扫多日阴霾,心中燃起希望,喜道:“我定依先生之言行事。”

岑孙吾无奈微笑道,如今,还需先按臣之计将王僧辩调离京畿。

萧黯道,无不依先生计行事。

不久,王僧辩与陈霸先分兵两路,东去追缴侯景余部。很快王僧辩在南徐州京口东俘获侯景朝丞相,亦是其帐下第一谋士,王伟。王伟很快被送到王僧辩所在的京口。王僧辩早知这王伟,足智多谋,侯景所为谋反、废立、屠城等罄竹难书罪行,十之八九是出自其心口指使。又文笔如刀,早至打动先皇祖武帝的请降表、到为侯景招降临贺王萧正德书、后致台城城破的违盟数帝过陈表、城破后解散各路义军诏书、以及两次废帝诏书、侯景登基告天下书,俱是出自其手笔。

王僧辩命人将其带至堂下,其时王伟虽为乔装逃亡,却仍做文士打扮,发巾不乱,衣饰严谨。王僧辩问他,可愿降。

王伟道:“王某不才,愿为明公献计。”

王僧辩冷笑道:“侯景拜你为相,待你不薄,你怎不为其死节,反求活命邪?”王伟答:“废兴,时也,命也。若帝早听我言,明公等岂有今日之胜。”

王僧辩账下武将出言骂其悖逆。王伟面不改色,冷傲对那武将道:“汝为莽夫,不读书,不配与我交谈。”那武将羞惭而退。

王僧辩冷笑,命武将唾其面。

又变色骂王伟道:“好个厚颜无耻的读书人。你平生所学俱为屠狗宰牛、鸡鸣狗盗、奇技淫巧之术罢。你若也读先圣先哲之书,怎能行下这许多为虎作伥、危害苍生社稷之恶事。你若自称读书人,只让天下读书人羞煞。若天下读书人都如你,我倒要祈有霸主学那始皇帝,将尔等读书人尽数坑杀。让你在黄土之下,反思何为忠君大义,何为道德慈悲,何为独善其身,何为兼济天下。”言毕,呼人将王伟带出,烹煮于市。时京口市民均久受贼众荼毒,无不拍手称快,争相分食其肉羹。

而侯景逃至会稽后,陈霸先所部亦进军吴郡。谢答仁等抵挡不住,节节败退。侯景见无路可退,便他带几十亲信,乘大船自句章入海。意欲由东海域北上逃亡至北地海域。海上风浪大,船小人多,有覆没之险,随从多有抱怨。侯景为买人心,当众推自己两幼子下海,只道,今船有超载之险,宁可舍己子,不舍随他出生入死之弟兄。

然而,船至长江海口时,随从趁他睡觉,调转船头,驶入长江。侯景醒后发现,随从辩解道,广陵据说还在郭元建之手,可往投奔。侯景大疑,两厢起争执。侯景随从拔刀将他砍死后,上岸投奔了最近王师。时王僧辩部将徐嗣徽受降了这些人,便用盐腌渍了侯景尸体,送至京口。王僧辩将侯景尸体大卸几块,其中首籍递往江陵,手足递往北齐邺城,身子递往建康。

贼首侯景死无全尸、尸骨分散各地。身后亦断子绝孙,他在北朝所生五子,长子被原东魏大丞相高澄剥皮油烹,其余四子俱被北齐皇帝高洋油烹。北朝以暴虐残害其子,此是侯景为人可怜之处。然而其在南朝所生两子,却被自己推入大海,此是侯景为人可恨之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自己幼子损己之时可杀,此谓禽兽不如,也定将视他人幼子如草芥。存亡利益之前,方见人心,人心有时不如兽心。可笑南朝竟被这人面兽心之人扼住喉咙。时人常将侯景比作项籍,均视为残暴好杀之人。然项籍且尚有报国仇家恨之心,所行诛灭暴秦,征服诸侯,尚可谓时势所造枭雄。而侯景自北反南,均出于赌自家活命之心,又视他人性命如草芥,如此蝇营狗苟之辈,实是钻营时势之隙的小人。小人可掀大祸,唯在伪君子之国度可见。

太清六年四月,随着侯景被分尸送往各地,贼乱渐平。而南朝天下却无主。时建康朝臣劝进晋南王,江陵众臣再次劝进湘东王,襄阳众臣亦劝进岳阳王,cd众臣劝进武陵王。

益州刺史武陵王萧纪于cd率先称帝,改元天正,立世子圆照为皇太子,其余诸子均封王。武陵王萧纪经营蜀地十七载,广积粮食,厚有财帛,马匹盐铁物资亦丰富。且蜀地为险要腹地,故其称帝后,众王仅遣使书信谴责,而不能奈何。

而此时江东,王僧辩所部镇守南徐州北部京口几地,陈霸先所部收复东扬州,卢奕所部据守西江线,徐子瞻所部戍卫京畿。再加上原已被青云王师陆军收复大部的南豫州。江东京辅之地,已基本平定。

晋南王萧黯于京城坐镇理事。百官联名上表,劝进萧黯为梁王,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承制。萧黯再三推辞不过,便坚决不受梁亲王爵。只接受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承制三项,以便意行军政要事。

萧黯承制后,封陈霸先为南徐州刺史,兼领交州刺史。封卢奕为广州刺史,兼领南豫州刺史。封徐子瞻为东扬州刺史,兼领衡州刺史。封欧阳玮为江州刺史,欧阳屹为寻阳太守。亦封王僧辩为郢州刺史。几欲封岑孙吾为尚书,为其正名。岑孙吾坚决辞让,最后只领晋南王国相长史之职。

湘东王萧绎在江陵听闻萧黯承制之事后,急遣使至各地。也以承制之权,大行封赏,将陈霸先等俱封为公爵,开府仪同三司。而所领各州实职与晋南王所封却各不相同。而此时,南朝州郡、官制因几番废立,已乱久矣。各人头上职衔复杂,只以实际所占之地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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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晋南王不断遣使至江陵索要乐梁王等归建康,湘东王亦不断遣使,要求晋南王先撤出建康乃至江东四州,后方谴质归。晋南王妥协遣使,言先归质,后必退出建康。湘东王仍坚持愿意。两厢互不相让,已近交恶。只因前盟约束与形势权衡,尚未撕破脸皮。

早前,湘东王向齐遣质子称臣,江陵与北齐一直互使通好。湘东王便授意使者去往邺城,游说齐帝高洋出兵攻打建康东北部秦郡。秦郡属南兖州,南兖州又是自南徐州分置出来,向来受南徐州节制。萧绎信中言,北齐若出兵,王僧辩于南徐州京口必会自东向西出兵相助。事成后,王僧辩驻建康,南兖州北岸尽归北齐。

高洋接萧绎此信后,有意出兵。而北齐朝臣多人反对,道南朝王师刚复京畿,军力军心大盛,民心亦归顺,不可强犯。且湘东王此借刀杀人之计,胜败皆可退,却置北齐于不义之地。然而,北齐皇帝高洋,认为时机难得,仍一意南下。当时侯景旗下大将郭元建与侯子鉴,在侯景死后,均投奔了北齐。侯子鉴自建康逃亡时,还带走了传国玉玺。故其投降北齐后,传国玉玺亦归于北齐。

高洋任命郭元建为帅,统兵一路。又派北齐悍将潘乐为帅,统兵另一路。两路大军,浩浩荡荡逼近江东。湘东王萧绎见北齐大军至后,遣使至王僧辩处,告之务必等北齐大军渡江与晋南王师交战厮杀于秦郡南,方可出兵袭占建康。

北齐此番突然出兵,陈霸先部远在东扬州南部,便先派徐子瞻部京畿戍卫部队先往迎敌于江北,又急调卢奕所部水师自江线东下阻击北齐兵于江线。

而就在北齐出兵逼近江东之时。东部西魏亦举兵攻打汉中。汉中属南梁州,历来受益州节制。汉中是益州门户,广有良田人口,亦是中原要地。南朝有此地如刀置于北朝长安肋下,制约北朝长安不敢来犯。

侯景乱后,各地暴乱频起,武陵王不出蜀。其治下益州所节度各州,如梁州、兴州等地均各自割据。湘东王与岳阳王势力亦有所渗透。这汉中地先有湘东王所封南梁州刺史,后亦有岳阳王所封兴州刺史,而两地刺史俱未能控制治地。待西魏来犯南梁州时,管理汉中者,只有一人,汉中郡太守宜丰侯萧循。

萧循本也是南朝常见的避世散淡太守,只因见国难之时,汉中纷乱,黎民遭难,不忍坐观,才起身入世。萧循没有王霸之心,亦无党无派,对湘东王、武陵王、岳阳王均不依附,只想持险要庇护一方百姓。未想,守关中要地,其为怀璧之罪,竟被西魏大军攻打。他立即向湘东王、武陵王、岳阳王处发求援信。眼见地势之险将被突破,诸王仅湘东王一人回复,却是空头任命其为南梁州刺史,一兵一卒未派。而守城所赖当地豪强亦各怀鬼胎。宜丰侯萧循在绝望中投降。汉中北大片土地被西魏吞并,非但益州门户大开,雍州、荆州亦如刀悬头顶。而此时,据守益州的天正帝萧纪却屯兵两万于长江隘口,只为震慑湘东王,保自己偏安蜀地。而岳阳王萧察与湘东王萧绎仍在荆州江北之地相持厮杀。

就在上游江北失汉中要地之时,下游江东却抵抗住了北齐的重兵攻伐。徐子瞻与卢奕汇兵于秦郡合安镇,击溃了北齐郭元建与潘乐部,北齐军未及渡江踏上南岸,即被剿灭。

湘东王萧绎对北齐的大败甚为失望,眼见王僧辩被困于京口,江东三州尽归于晋南。荆州又有岳阳在北,武陵在西,四方至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