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途一道,入赘便是无门。唐逸若是心有抱负,想来他也绝不会选择这一条路。但是,这几日王阳明总会找机会与唐逸闲聊话叙,发现唐逸对于功名利禄,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王阳明才会忍不住问唐逸,他心里边难道就没有对什么感兴趣的。
或许是与唐逸一见如故,亦或者是性格随性使然。总之,当王阳明亲眼见识唐逸公堂喋血,又听完那一番“狂妄言论”之后,王阳明对唐逸的欣赏之意可谓更盛。
事实上,初时与唐逸见面时,王阳明还是不能免俗,心里边多少有些芥蒂。虽然唐逸并非温陵百姓所说,欺师灭祖,无能官婿,但他入赘之事,王阳明心里边有些替他觉得可惜。
王阳明放下蟹棒,脸色认真问道:“难道唐兄你真的甘愿入赘?”
唐逸声音淡淡,说道:“入赘的身份我并不是特别在乎。所谓身份不过是称号,不在乎的话便也就不困顿。
这就如同我手里这杯秋茶,只有满怀享受的人,才能怀着享受的心,去享受秋茶的味道。
当然,别人喝不到这杯秋茶,说他秋茶水冷好,说他滋味差也罢。
最终,享受的还是我自己一人。”
“事实上,做一名官婿也并非坏事,每日逛街游玩,能够吃喝赏乐,偶尔调戏丫鬟,即便是缺了钱财,沈家能够替我负责。
偶尔到县衙处理事务,累了媳妇捶捶肩膀,生活过得这般逍遥,挺好的。”
若是寻常人说这样的话语,随便安几个名号也就行,例如贪财好色,好逸恶劳。
但唯独眼前的唐逸,王阳明始终是看不透。说他是大才却是心无谋略,毫无志向,说是小才却甘愿入赘,但若说他心中无志,却能够在公堂之上说出那般振聋发聩的话语。
但若说他的心性如何,他也实在是琢磨不透。
有几次王阳明主动与唐逸讨论朝政,亦或者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谁知唐逸立马没了半点心思,虽然不好拒绝与他这位御史搭话,但唐逸话里边却总是说着不着调的话语。
于是王阳明忍不住说道:“而今政事皆是秉持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心态,但唐兄却是这般特别。”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对大乾政事有利,臣子都应该把自己的身心全部献上才是。
唐先生却是脸色微滞,反问道:“如今大乾朝实施整顿田制、作丘赋、铸刑书这一系列的措施。
然而,老百姓们却始终没法很好的接受这些事情,你说这是为何呢?”
虽然不知唐逸为何这样说,王阳明却是起了兴趣,笑道:“这倒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
唐逸说道:“此乃人心之事。”
王阳明略微沉吟,唐逸淡淡一笑说道:“人心是个千古命题,那么这个问题的中心点是什么是人心?”
王阳明直接说道:“心者,所以统宗此理而别白其是非,人之贤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乱,皆于此乎判。
由此可知,人心是一种判别和选择、权衡和朝向。正因此,许多大智如愚之人,便将人心视为治国平天下之本。”
唐逸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人心的确是一种判别和选择、权衡和朝向。但这话未免有些笼统。
我们老话常说“人巧胜于天”,这里的“巧”指的就是人心的不同。
一尺之面,亿兆殊形,此造物之巧也。方寸之心,亿兆异向,此人之巧也。然面貌,父子、兄弟有相肖者矣,至于心,虽骨肉衽席,其志不同行也。
人心之动,物之使然。人与人之间经历不同、诉求不同、认识不同,人心自然不会完全一样。”
王阳明眼睛微亮,说道:“经历不同、诉求不同、认识不同,所以,有人能接受顿田制、作丘赋、铸刑书,有的人自然是无法接受这些事情。”
王阳明摇头苦笑,唐逸是想隐晦说明,有人愿意将身心奉献大乾,但他并不愿意。
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语,估计也就唐逸敢这样说了!
待得醉蟹差不多,王阳明又叫唐逸陪自己下一盘棋,这也算是两人这几日比较常做的娱乐活动。
有小厮将棋盘拿来,在两人面前铺开。
王阳明似乎还沉浸在那一番言语中,惊叹说道:“倒是想不到,唐兄竟然能够将人心看得如此通透,而今却是甘愿当一名入赘之人。
我这一生阅人无数,但像唐兄这般琢磨不透倒是第一次见识。”
唐逸淡淡一笑,说道:“你就不要捧杀我了。人心的确难以琢磨,但说白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好比这棋盘里边的小卒,棋多双卒易胜,一卒之微,全局攸关,若是卒坐宫心,老帅发昏。
所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定位自己的位置,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就对了。”
王阳明略微思忖,点了点头笑道:“倒是想不到这位唐兄如此通透,这人生如棋,棋子犹如角色转换的定位,每一枚棋子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平时,我总是偏爱车、马、炮等杀伤力强的强盗,但是我不免又会轻视兵卒之类的弱子。
但其实,最终直捣黄龙、克敌制胜的,却往往可能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卒。
正如关键时刻,秤砣四两拨千斤,各有千秋,只是没有放到合适的位置。
如此想来,大乾实施整顿田制、作丘赋、铸刑书,反倒是忽视了人心的关键之处。”
唐逸笑道:“人心之力,不可估量。这就好比王兄的小报一般,它就像风一样,当呈现“微”的状态,一纸之隔都难以穿透。
但若是及其怒也,拔木折屋!掀海摇山!天地为之震动!日月为之蔽亏!
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
啪!
王阳明将手中的棋子落进木盒内,笑道:“好一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这一局是我输了。”
王阳明说完之后,没有丝毫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因为输了棋局而有任何的不悦。
反倒是心里边多了几分愉悦。
王阳明看着唐逸,说道:“这几日我与唐兄你下过好几盘棋局,初时觉得唐兄你的落子有些随意,时而剑走偏锋,时而咄咄逼人。
但每一次落子都让我不得思考良久,为何唐兄你要下这个位置。
我原以为唐兄性格放浪形骸之外,行事逍遥而不拘不羁,但在公堂审判之时,却是极其细致,乃至见微知著之感,每一起案件似乎都依照刑律实施。”
唐逸淡淡一笑,说道:“下棋而已,没有那么多门道。”
“非也。”
王阳明摇了摇头,说道:“昨日有人来告冤,唐兄为了能够急忙解决棋局,当时唐兄落势之凶,可谓是杀伐果断,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那一局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便结束了。
当时唐兄每次落子不再是那般随意,而是有着再明显不过的目的。
一子不成便再下一子,竟是没有被任何条条框框所束缚,也不考虑输赢结果,或许只是简单的想要结束那一盘棋局,然后去大堂审讯。”
唐逸笑道:“职责所在,不敢耽搁。”
见自己这般盛夸,唐逸依旧不以为然,王阳明微微愣了愣,随后重新摆好棋子,目光盯着整副棋盘,
正色说道:“既然聊到朝政之事,王某倒是更想听听,而今这天下局势,唐兄又有何另类看法?”
另类?
正抬手举棋的唐逸动作微顿。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另类”是与众不同,是年轻人的事,是率意直为,是想什么穿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是当代的新潮和荒诞,是传统的否定和背叛。
王阳明用另类来形容唐逸的看法,似乎……挺贴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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