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左右,刘星野回到特高课的临时办公室。不久,多田也到了。
多田问先见哪一个:“活的还是死的?”
“死者为大,先见高桥龙一。”刘星野说。
两人顺着楼梯走入特高课大楼的地下一层。这里集审讯室、监狱和停尸房于一体,走廊里灯光暗淡,气味难闻,不时有惨叫声从不知哪个房间里传出来。
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大皮靴在水泥地上留下清晰的回响。
两人来到停尸房门口,多田敲了几下门,不等里面回答,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军帽的管理员正坐在桌后看着一张报纸,看见多田两人进来,他立刻站起来,举手敬礼。多田回了一个礼,跟他交待几句,管理员请他们稍等。
管理员离开,不一会儿带着一个人进来,那人个子不高,穿着一身白大褂,满脸胡子茬,脸上的表情好像谁欠他多少钱似的。听他们一介绍,刘星野才知道这人是法医,难怪他不高兴,本来他都下班了,刘星野非要看尸体,他也只好陪着。
几个人来到一个房间,中央有一个平台,一具尸体摆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块白布。管理员走过去,把白布掀开,刘星野知道下面那具尸体就是高桥龙一。
他走过去,发现多田没有跟过来。他回头看见多田掏出一块手绢捂住口鼻,显然,多田不想再和死者打照面了,这方面他毕竟经验比较欠缺。那个管理员则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坐下,拿起那张报纸继续看起来。
刘星野和法医走到尸体跟前。
死亡具有剥夺一切的权利,人们生前所拥有的各种光环和尊严,在死亡面前都被无情地剥去,变得毫无价值。曾经的译电权威,现在只不过是一具静静地躺在台子上的普通尸体,和其他尸体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了无生气。
刘星野以前从来没见过高桥龙一,没想到第一次见到他,看见的却是他的尸体。由于做过解剖,高桥的胸口是裂开的,看上去惨不忍睹。刘星野记得在报告上说,高桥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方面是痛苦,一方面可能是不甘心,也就是所谓的“死不瞑目”,不过,这会儿高桥龙一的眼睛已经被人合上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尸体,拿出尸检报告,做着对比,不时和法医说上几句。多田躲在后面,不肯上前。法医站在刘星野对面,冷冷地看着他。屋里不时出现冷场,只有管理员手里的报纸时不时地发出翻页的声音,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报纸,压根没朝他们看一眼,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犬养浩说他被在酒里下了药,但你们在他嘴里提取的唾液里没有化验出麻醉药的成分,是这样吗?”刘星野开口问道。
他没有抬头,而是继续看着尸体。
法医看了一眼多田,好像在问这个满洲人在问谁。多田示意,验尸官才明白是问他。
“是这样。”他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而相反,你们却在高桥的唾液里发现了麻醉药的成分?”刘星野继续问,这一次他抬起头看着验尸官。
“是这样。”法医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还是惜字如金。
“在办公室的两个杯子里也没有发现麻醉药的成分?”
“是这样。”
“其他几个杯子检查过吗?”
“当然,什么也没发现。”
“犬养浩自称被人下药了,在他嘴里没有发现下过药的痕迹,你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刘星野问。
“我只是阐述事实,怎么解释是你的工作。”
听了法医的话,刘星野不由得笑了一下,那个法医依然板着一张脸。
“关于高桥龙一的死因,你的结论是什么?”
“你的报告上写的很清楚。”
“氰化钾中毒。”
法医面无表情地点头。
“药瓶里剩下那片药也是氰化钾?”
法医点头。
“没有其他死因?”
法医面无表情地摇头。
“在高桥身上没有其他痕迹,比如和人搏斗的痕迹,抓伤之类的?”
法医摇头。“没有。”
“有人说犬养浩在高桥的酒杯里下了药,但剂量不够,在他偷拍密码本的时候,高桥醒了过来,犬养浩就逼着高桥吃下毒药。这种情况下,高桥应该有所反抗,为什么他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呢?”
法医比划了一个手枪的姿势。“犬养浩手里有这玩意儿,不怕高桥不听话。”
“即便是有那玩意儿,吃药也是死,不吃药也是死,高桥为什么不搏命一把呢?外面都是人,他只要喊一嗓子,大家都会跑过来,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法医耸耸肩。“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专业范畴,你应该问问躺在这里的这位老兄为什么没这么做。”
……
……
从停尸房出来,多田带着刘星野在地下走廊里拐了几道弯,这一次惨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此起彼伏。
即便是晚上,这里仍然是人间地狱。
刘星野知道他们来到了审讯区。
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因为在惨叫声中间夹杂的大多是中国话。但是,在这种环境下,他又无法表露他的愤怒。他只能绷着一张脸,尽量克制内心的冲动。
多田瞟了他一眼。
一个宪兵带着他们来到一间空着的审讯室,里面有两个赤膊的宪兵在抽烟,看来他们刚刚拷打完什么人,正在休息。那个宪兵请他们出去,说调查组要使用这间审讯室。两个宪兵拿起衣服,慢腾腾地走出去。路过穿着警察制服的刘星野身边时,他们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蔑视。
这个审讯室很大,里面各种刑具俱全,地上有一个大铁炉,里面插着好几个烙铁。屋里很热,难怪那两个家伙会赤膊上阵。
北坂和沟口被分别带了进来。
他们是那天跟着犬养浩一起到电讯处去的两个宪兵。
这两人所知不多,据他们供述,那天中午吃过饭后,犬养浩命令他们俩和他一起出发,但没说明原因,也没说去哪,这种情况在宪兵队司空见惯。
两人都不知道那天上午高桥龙一曾经给犬养浩打过电话,更不知道电话内容。
来到电讯处后,犬养浩要他们守在门口。里面发生什么,他们一无所知,直到中野亚美第二次来到门口,犬养浩在里面把门打开。
“你们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吗?吵架,打斗?”刘星野问。
两人摇头。
两人说那个房门隔音效果很好,里面说什么外面根本听不见,不过,如果里面发生吵架或者打斗的话,外面肯定是能听见的,但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听到。
两人也证实,中野亚美的确在他们刚到不久就来到办公室门口。当时是高桥开的门,他们听到他跟中野亚美说,要她过一会儿再来。
刘星野问他们当时还听到什么。
北坂说高桥好像说着什么急,证据就在那里。北坂说他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看见犬养浩拿起桌上一个文件袋。
沟口则表示他没有听清,也没向办公室里面看。
刘星野问他们是否看见办公桌上有密码本,两人均表示没注意。
刘星野要他们讲讲中野亚美第二次敲门时的情形。
两人说中野亚美进去后,突然叫起来,两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应该进去。后来,他们看见她掏出枪对着他们的队长,两人赶紧冲进去,举起枪对着她。但中野亚美冲着他们喊叫,说犬养浩偷了密码本,杀死了高桥。
两人被闹蒙了。这时,他们才看见了高桥的尸体。刚才只有犬养浩和高桥龙一在里面,现在高桥死了,凶手很可能就是他们的犬养队长,两人被这个情况弄得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们不相信他们的队长会干这种事,但是事实却摆在眼前,他们不知道该作何解释。直到一帮人赶到,卫兵把他们押走,他们也没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星野问他们,从犬养浩进入办公室,到中野亚美第二次来到门口前这十几分钟时间里,办公室里是否有人出来过。
两人都肯定地说,无论是高桥还是犬养浩,在这期间都没有出来过。
刘星野又问,在此期间是否有人进去过。
两人都表示,没有人进去过,甚至没有人来到门前。
“你们两个是否有人进去过呢?”
两人都说没有。
“我们没事进去干什么。”沟口说。
北坂说:“不可能,房门从里面锁上了,即使我们想进,也进不去。”
“你怎么知道房门是锁着的?”
“那个女助理离开后,我听见里面上锁的声音。那个女助理第二次来敲门的时候,发现门推不开,她只好拿出钥匙,还没等她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是犬养队长打开的。”沟口补充说。
刘星野想,这期间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这可真是一个标准的密室。
“那么,在此期间,你们两个人中是否有人离开过门口呢?比如说去卫生间。”刘星野问。
两人都回答说没有。
沟口说从他们到达,到中野亚美第二次来敲门,中间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他们没有离开过门口,也没必要去卫生间。
刘星野把这两个宪兵打发走后,跟多田说他需要犬养浩和这两个宪兵的详细资料,多田答应尽快帮他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