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床边地板上的一部手机,粉色,款式有些老旧,屏幕碎了。
吴端在地板上发现了几块细小的屏幕玻璃碎渣,由此可见,手机屏幕是不久前刚摔碎的。
床头柜上的水杯里有小半杯水,水底沉淀着一些无色晶体。吴端端杯子晃了晃,又闻了闻,无味,便将杯中的水取样。
写字台上摊着一本高一的数学习题册。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孩子的笔迹一开始工工整整,但越写越乱,最后只解了一半的那道题,笔迹已经毫无章法,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书写者的痛苦。
写字台紧挨的墙上贴了十几张奖状,三好学生、奥数二等奖、诗朗诵大赛一等奖……是个成绩优异的孩子。
吴端心中已经七七八八拼凑出了现场的情况。
该跟报案人聊聊了。
他来到客厅,在男人身边坐下。
能看出来,男人竭尽全力想要帮上点忙,他大口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些,却无济于事,每吸一口气,都是一次抽噎。
仇恨往往能支撑一个人站起来,活下去,吴端见过许多受害人家属,就是凭借对凶手的恨活下去的。
于是吴端开门见山道:“根据现场勘察,初步判断她们死于中毒,有可能是意外,也有可能……是他杀。”
男人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吼道:“谁?!”
“先说说你吧,你们夫妻感情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例行询问,你也希望我们仔细调查,不放过任何关系人吧?”
男人恨恨地盯着吴端,“我们感情好得很!随便你怎么问!”
“哦?”
男人伸出大手抹了一把鼻涕,吴端看不下去,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递给他。
男人接过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她下午还给我发微信,说家里烧肉了,让我晚夜里出车回来自己热点吃。”
男人解锁了碎屏手机,打开上面的微信,“这是她的手机,你看吧。”
果然有两人的聊天记录。
不仅昨天的,往上翻了几十页,夫妻俩几乎每天都会通过微信聊上几句。
男人是大货车司机,妻子很喜欢吃临市一家店的烤鱼,男人去临市出车,总是会带回来一条,让母女俩打打牙祭。
家里给晚归的男人留了吃的,妻子也总是叮嘱一句。刮风下雨妻子会发消息提醒丈夫路况不好,让他小心开车,大多是些柴米油盐的闲聊。
十天前,2月14号情人节,两人还“密谋”把女儿送到舅舅那儿住一天,好让他俩看场电影吃顿西餐,过一次二人世界。
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比大部分已婚十几年的夫妻都要好。
“为了挣钱养家,得经常开夜车吧?看来她们已经习惯了你晚归。”
“嗯。”
“你妻子呢?她做什么工作?”
“她以前在超市当收银,后来孩子上高中,学校远,吃饭成了问题,我老婆就辞职在家,给孩子做饭,送饭。”
“今天晚上这顿饭,食材是你买的,还是她买的?”
“她买的,”见吴端不接话,男人继续解释道:“她以前在超市工作,买特价菜特别方便,现在虽然不在那儿干了,但是人缘好,有什么特价东西,以前的同事还是会给她通个风,她就跑去买,所以买菜做饭的事我从来不管,她做什么,我吃什么。”
吴端信了。
“请你仔细想想,谁跟你家有过节?最近有没有跟人结仇?”
男人被他带动着思考着,摇头。
“没有,我们老老实实,没仇家。”
“你没有,你妻子呢?”
“不可能!她最老实了,还总教育孩子吃亏是福,绝对不可能!”
“好吧,”吴端拍拍男人的肩,“你该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再聊聊。”
吴端起身要走,男人却急急叫了一声:“喂——”
吴端回头。
“她们真是被人害的?她们……真死了吗?我不相信,你不了解她,我老婆……我没见过比她更心善的人了,怎么可能……”
“我相信,她很善良。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推论——关于她们临死时的状况,会让你觉得不适——而且,只是推论,可能与实际情况有偏差。”
男人吸了吸鼻子,“你说吧。”
“今天下午,你的妻子和女儿像往常一样一起吃了晚饭。
吃完饭,女儿很懂事地去做题,妻子则去厨房洗碗。碗洗到一半,听到孩子喊难受,你的妻子去孩子的房间查看。
一开始,孩子的中毒症状并不严重,只是恶心、头晕、呕吐,所以你的妻子并不太慌张,洗到一半的碗放得井井有条就是证明。
她以为女儿食物中毒,就冲了盐水——食物中毒,可以喝一定量的冷盐水催吐,这是生活常识。
可是喝了盐水孩子依旧没有好转,甚至开始抽搐,并丧失了意识,你妻子意识到问题严重,想要打电话求助。”
闫思弦将碎屏手机装进证物袋,继续道:“你刚才解锁手机的时候,我注意到首先出现的是拨号界面——这也是主人最后一次使用的功能。
12
这是拨号界面上所输入的两个数字。
她要打120。可那时她自己也开始毒发,抽搐使手机掉在地上,最终电话没能拨出去。
女儿先一步毒发,我能想到的解释:吃饭时妈妈舍不得吃好的,让女儿多吃肉,导致女儿摄入了更多的毒药。所以,毒药在那锅红烧肉里。
从你妻子死亡时的姿势来看,直到失去意识,她一直想去捡手机。
她不仅善良,还很坚强。”
吴端的描述仿佛让男人看到了母女俩最后的时光,他悲痛愤恨交加,眼泪流成了河,已哭得忘了发声。
吴端离开时男人还在哭,他什么也没说。
从穿上警服接手第一桩案子起,他就从不去安抚受害人家属。
对警察来说,最有效的安抚是将凶手绳之以法。
开车往市局赶,路上等红绿灯,他又想起了亚圣书院的案子,想起了精神病院里的那对母女,她们还好吗?
8点57分,吴端将车开进市公安局地下停车场。
9点上班,此时,停车场里已经一“坑”难求。好在,吴端有自己的车位。
然而,当他将车开到自己的“坑”跟前,那儿竟赫然盘踞着一辆高头大马的越野车。
吴端见过这辆车——在一本汽车杂志的封面上,限量的,死贵死贵。
越野车一身王霸之气,坦然接受吴端不满的目光,岿然不动。
吴端只好在停车场兜了小半圈,终于找到一个空位,停了进去。
将几样物证送法医化验室,回到办公室,看到李八月正在电脑前写案宗。
“弟妹快生了吧?你什么时候休假?”吴端问道。
李八月先纠正道:“喊嫂子。”然后才答道:“整理好这些案宗的吧。”
“回去替我跟弟妹问好。”
“喊嫂子!”
“对了,名字想好了吗?不会叫李三月吧?一听就是个敦实小子,可惜分不清是你儿子还是你大哥。”
李八月表示不想说话……
两人一同大学毕业,一同进基层派出所,又一同考进市局刑侦支队,可以说是基友中的战斗机,无话不谈。
此刻,李八月却有了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吴端看出来了,问道:“你没事吧?”
李八月终于道:“我给上面递了调动申请。”
“调动?”
“嗯,咱们刑侦支队要负责墨城所有恶性案件,工作量太大了,忙起来十天半个月不着家,我马上要当爸爸了……”
“你做得对,据说当个好爸爸可比当个好警察难多了,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满月酒。”
“当然了!一定!”得到理解,李八月松了口气,“对了,我听说,上面派了个牛人来给你当副手。”
“牛人?怎么个牛法?”
“留洋回来的在读博士,犯罪学还是心理学的专家来着,在国外参与过不少大案侦破……”
“参与大案?得了吧,现代人别的不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可是手到擒来,给为警方提供咨询的专家拎个包,也敢往外说自己参与过破案……”
敲门声响起,吴端打住话头,看向了敲门的年轻人。
牛仔裤,毛衣领口和袖口露出衬衫,毛衣的质地看起来柔软舒适。
整个人很休闲随意。
至于脸……那是一张有点熟悉的脸。
“原来吴警官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
对方一开口,吴端便想起了他的名字。
“闫思弦?是你?怎么是你?!”
“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倒是你啊吴警官,原来你的真名叫吴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