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开,要杀关磊。”
“说细节。”吴端道。
“张小开拿着菜刀,追着关磊砍,就在后厨,他俩围着料理台跑,跟拍电影似的。
张小开还嚷嚷要让食堂办不下去,让我们所有人一块失业,都别过了。
我一听火噌就窜起来了,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听说过吧警官?”
吴端配合地点头,闫思弦只好也点头。
张国涛继续道:“我就冲上去,抄了一把刀,砍了他几下,把他砍倒。”
“砍倒了?”
“伤了,倒在地上嗷嗷叫。”
“然后呢?”吴端问道。
张国涛深吸了几口气,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现在回想起来,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但他把单薄的胸膛挺得笔直,坚持直视着吴端,似乎这样就能证明他的话是真的。
“然后又拿刀把儿在头上敲了几下,把人敲昏了。
不弄昏不行,太能叫唤了。
再之后就是一通砍呗——我砍的,关磊早吓傻了,我砍一块,就让他往泔水桶里塞一块……”
“等等……”闫思弦道:“你们是在后厨做分尸的吗?”
“不是,我们把人搬进放泔水桶的杂物间,才开始砍的。”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那儿……小吧。”
闫思弦和吴端对视一眼,明白了。
封闭狭小的空间会给凶手安全感,反之,较大较空旷的空间,会让凶手有被窥视的感觉。跟小时候一个人睡觉总觉得门后或者床下藏了人,是一样的道理,凶手不喜欢有太多视线顾及不到的边边角角。
这就正好给了食堂老板叶灵一个空挡,他赶去的时候,两人应该已经把人搬到杂物间了。
“你继续。”闫思弦道。
果然,张国涛道:“说来还挺险的,我们刚把人抬过去,我想起来老板跟张小开约了要在餐厅聊聊,赶紧接水冲血迹……还没冲干净老板就来了。
得,听天由命吧。
我猫着腰躲进杂物间,放轻了动作分解尸体——没办法,时间紧迫,收泔水的就快来了。
好在我们老板没发现,不仅没发现,还帮我们把后厨的血水都给弄干净了。”
闫思弦看向吴端:你现在可以吃一颗定心丸了。
吴端专注于眼前的审讯,并未接收到闫思弦的信号。
“你的意思是,老板叶灵跟杀人的事儿没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说起来挺对不起他的,第一个被抓的就是他。”
吴端点点头,“继续吧。”
“然后就是把张小开砍成一节一节好塞进泔水桶——再说一遍,是我砍的,关磊就打了个下手。
再然后,我看关磊笨手笨脚的,心理素质也不行,就让他带着张小开的手机和手指头回去,我留下把杂物间的血迹什么的收拾干净了……
我还把窗户上的塑料薄膜给割了,本以为那样能误导你们,让你们觉得凶手是外来的……”张国涛苦笑一下,“没成想当天你们就把老板抓了,二天一大早又来抓关磊,还把我送医院,派人看着我。
说真的,之前我有点怕,但看见大夫的脸色,我又不怕了,我巴不得早点死……”
吴端打断了张国涛跑偏的讲述,追问道:“说说手机吧,干嘛要拿张小开的手机?”
“人穷志短……我知道张小开吸(手动分隔)毒,他手机里准有卖给他毒(手动分隔)品的人的电话,说不定能敲一笔,毒(手动分隔)贩应该会怕被人举报吧,没理由不怕啊——当时我就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具体怎么搞没想清楚,只是觉得应该把手机留下,再不济,他那新款的手机,也能卖个几千块钱。
至于手指头,人都被我大卸八块了,也不在乎一根手指头了,干脆砍下来留着指纹解锁……
哦,对了,我还给陈渺打了个电话……对对对,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当时我不是把人砍伤了吗,关磊心软,要把他送医院,那哪儿成啊,他一报警,我们俩就是二进宫了,肯定重判啊。
我就把关磊拦住了,我说人肯定不能放,只有杀了才最安全,而且啊,我知道陈渺认识养牛户家的小工,我们只要把人塞泔水桶里,运到养牛户那儿,陈渺认识的那个小工说不定能帮着把死人喂牛。
陈渺肯定会帮我们,这些人里最不想丢工作的就是他,谁不知道他儿子有白血病啊,那可是个钱窟窿,让他丢工作不如直接给他脖子上来一刀……
这些都是我临时想出来劝关磊的,可能因为那天喝酒了吧,现在想起来,我都佩服自己的思维速度。而且,话一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特有道理,立马决定就这么干。
总之吧,是张小开要杀关磊,我为了救人,才出手反杀了张小开,而陈渺,他只是接了我一通电话,整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完了。”
“这就是你的交代?”吴端道:“所有事儿都揽自己身上?”
张国涛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苦笑一下,改口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那个张小开留着也是祸害,反正我不想活了,反正……就不能给其他人一条活路吗?”
说完这番话,张国涛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精气神。
他缓缓地脱了拖鞋,缓缓地躺下,病号服与病床几乎融为一体,显得他薄得像一片纸。他的脸色也是灰白的。
“别在我身上下工夫了,口供我不会改的。”
他整个人就是“决绝”二字。
临出病房门,两人隐隐听到张国涛叨念了一句:“下辈子,不想做人了。真的……”
吴端一屁股坐在走廊边的塑料排椅上,闫思弦便在他旁边坐下。
“要不我再去试试?”闫思弦道。
“吃力不讨好,算了。”吴端摆手,“你能拿一个厌世的病号怎么样?给他希望吗?告诉他出卖队友你闫少爷就出钱给他治病?”
“也不是不行。”
“你打住,市局不是你做赔本生意的地方。”
“你想从关磊身上下手?”闫思弦问道。
“参与杀人分尸的,只有关磊和张国涛,现场勘验还没结束,貂儿也还没对尸体进行复检,咱们还远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吴端道。
闫思弦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那个……我有个想法,说了你别发火。”
“我看起来很爱发火?”吴端问道。
“好吧。”闫思弦又揉了揉鼻子,“你就没有一瞬间,觉得就按张国涛供述的版本结案很好?”
“何止一瞬间,他还没讲完我就知道了,如果这案子有所谓的完美结局,那就是张国涛说的了。
可是不公平。”
“不公平?”
“法律对杀人、伤害之类的恶性案件处罚力度大,甚至可以达到死刑,是为下一名受害者负责。”
“我听说过,这理论前两年被一个日本推理小说家写进书里,火了。”
吴端继续循循善诱道:“恶性案件在判刑的时候,凶手的主观故意性是非常重要的量刑标准,理论上来说,主观故意性越大的,量刑越重。
因为一个人一旦有了‘杀人可以解决问题’的思路,且付诸实践,那就危险了,这个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谁能保证他下次再遇到难过的坎儿不会选择杀人呢?
姑息杀人犯,是对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的人不负责任。
我承认张国涛给我们的是完美结局,但这个完美结局难道就不利己不自私吗?所以我不接受,并且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你说服我了。”闫思弦起身,“走吧,回市局。”
“诶?诶诶?你也有被说服的时候?”吴端快步跟上,露出一个眯起眼睛的笑。
市局,刑侦一支队办公室。
已是傍晚时分,负责勘验食堂后厨的刑警和法医终于收了队。
一进办公室,貂芳便将自己砸进沙发,并伸手揉着膝盖。
“蹲得姑奶奶腿都要废了。”貂芳感慨道。
吴端上前,伸手,想帮她看看,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又收了手,他可不想被貂芳冷嘲热讽顺便再体会断子绝孙脚。
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冯笑香上前来,递给貂芳一杯热水。
貂芳接过,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再来点再来点……哎呦我这一天……怕去上厕所,餐厅里又没厕所,还得去附近的女生宿舍楼借用,现场一进一出,防护服就得脱脱穿穿,太麻烦了……硬是忍着一天没喝水……”
冯笑香又递给她一杯热水,“你慢点喝。”
喝完了水,貂芳对吴端和闫思弦道:“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现场情况有点复杂,写报告得花点时间。”
“能还原出犯罪经过吗?”吴端问道。
“嗯,还原出来了。”貂芳道:“伤人的地方是食堂后厨,杀人分尸的地方是后面杂物间,两者中间有明显的拖拽形成的血迹,还有因为张小开挣扎留下的血迹。”
“后厨的血迹分布,我想看看。”
貂芳扯着嗓子冲门外喊道:“何宇!何宇!”
何宇是法医助理,常常给貂芳打下手。
有人也是大喊着应了一声。
“把我相机拿来!哎不用了!拿内存卡就行!”
“得嘞!”
片刻后,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一阵风似的跑来,将一张相机储存卡递给吴端,又对貂芳道:“貂儿姐,你歇着,现场报告我出,等会你审审就行了。”
吴端将内存卡插读卡器里,连上电脑,一边等待打开照片,一边对貂芳道:“这样的助理小弟能不能给我来一沓。”
貂芳指指闫思弦,“你有闫副队还不知足?”
吴端故意拿审视的目光看着闫思弦,“凑合吧,还能把他开除咋的?”
闫思弦脸上笑嘻嘻,心里暗暗记下一笔仇。
照片打开。
现场早已没有肉眼可见的血迹,只有通过鲁米诺反应呈现的荧光色血迹形态。
只看了一眼,吴端就问道:“点状血迹?”
“嗯,围绕料理台,有许多点状血迹,我们和痕检的意见一致,都认为张小开受伤后曾围绕料理台跑,以逃命。
一开始他的奔跑方向很明确,他要往通往就餐区的门跑,到了就餐区,就有可能跑出食堂求救了。
可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调转方向,改为绕着料理台跑……地滑,突然的转向还让他摔了一跤。”貂芳起身,走到电脑前,指着照片上一处擦蹭状的血迹道:“看这儿,这就是张小开摔倒时蹭到了自己的血迹……还有这里……全景照片上看着不明显,就是这里有几滴抛甩状的血迹,能说明他确实突然转向……”
“因为半途回到食堂的张国涛堵住了他的去路。”闫思弦道。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吴端有些兴奋地咽了咽口水,“说明出手伤了张小开的人是关磊,张国涛是在人已经受伤之后加入谋杀的。
先动手的是关磊,而不是像张国涛所说的——死者张小开追着关磊砍。”
吴端转向貂芳问道:“还有别的发现吗?”
“暂时没了,因为关磊和张国涛身高比较接近,且都是右撇子,现场又被彻底清理过,没有脚印之类的痕迹做参考,指纹痕迹也不靠谱,没法根据现场情况还原杀人的情景。”
“已经很好了。”吴端道:“跟关磊聊聊吧。”
……
一天后。
叶灵所在的留置室。
“你可以回去了。”吴端对叶灵道:“关磊和张国涛已经认罪了,共同杀人。”
“这么说……结案了?”叶灵道。
他并不等待吴端的回答。他早已归心似箭,快步走向了留置室门口。
“哎,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吴端道。
“你说。”
“你打扫后厨,收拾那些血迹的时候,有没有怀疑过张小开遇害?”
“怎么可能。”叶灵没回头,只摆了摆手,“我知道怎么出去,吴队就别送了。”
吴端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叶灵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间。
“突然觉得看不透他。”吴端道。
闫思弦看了下手表,“结案,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