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两人坐在车里安静等待着。
车的隔音效果很好,因此他们没听到最后一遍下课铃声。
不过,陆续有学生走出校门,说明已经放学了。
先是小学生,陆陆续续,三三两两,打打闹闹,等在门口接孩子的家长若是看见自家孩子今儿出来得早,无不松一口气。
十几分钟后,人流开始汹涌,欢乐的氛围愈加浓烈,用一句小学生作文里常用的形容:同学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放学时幸福的笑容。
吴端嗤笑一声,“哎,你说,咱们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儿?”
“哪样?”
“上学如上坟,放学如放疯。”
闫思弦也乐了,“我这种沉迷学习无法自拔的孩子可没有。”
吴端撇嘴,“你是沉迷扯小姑娘辫子吧?”
这么说着,吴端还真眼尖地看见了一个扯小姑娘发辫儿的小男生,个子矮矮的,一二年级的样子。
他拍着闫思弦的胳膊,示意对方赶紧看,好像少看一眼就吃了大亏似的。
“哎哎哎,那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儿子吧?”
“我去。”
闫思弦也试图找一个像吴端的,却发现光靠眼看,哪儿能看出毒舌嘴贱这种特质,只好认输。
小学的孩子出来得差不多了,初中部也放学了。两人严肃起来,观察着和学生一起出校门的老师。
很快,吴端发现了那名欲言又止的女数学老师。
他犹豫了一下,对闫思弦道:“校门口很容易被她同事撞见,咱们别给她惹麻烦,跟一段,等人少了,再找她聊。”
“好。”
于是闫思弦发动了车子,远远跟在女老师的电动车后。
校门口的马路上有许多条减速带,双方行驶得都很慢。
拐过前方路口,女老师的电动车加了速。
对电动车来说,速度已经不慢了,可对于缀在她身后的两人,这简直就是龟速,甚至,闫思弦还遭到了超车的司机手势挑衅。
对方也是一辆豪车,驾驶位置是个大脑袋短脖子的男人。闫思弦目不斜视地开车,只当没看见。
又拐过一处路口,上了一条行人车辆都比较少的单行道,闫思弦道:“我看差不多了,就这儿吧。”
他踩了一脚油门,追上女老师,与之并行,与此同时,吴端降下了自己这边的车窗,柔声喊道:“老师,这位老师,留步!我是警察,咱们刚见过!”
只是被喊老师,她并不去看吴端,反而有些紧张地加快了速度,听到“警察”二字,她才确定喊的是自己。
缓缓停了车,女教师先是紧张地环视周围,发现没有同事,才飞快地问道:“有事儿?”
“想跟您聊聊,要不上车说?”
说话间,闫思弦已经将车停在了路边一排违章停车的空挡中。
女教师犹豫了一下,也将电动车塞进了空挡处。
她坐进后座位置后,吴端暗暗松了一口气。能感觉得到,这女教师有倾诉欲望。
果然,一坐定,不等两人发问,女教师先道:“你们不是什么调查组的吧?校长刚才去我们办公室,发了一通火,把教研主任骂得狗血淋头。”
吴端调侃道:“那不挺好,谁让他拿着鸡毛当令箭,话都不让你说。”
这话里有护着女老师的意思,让她红了脸。
双方距离拉近了些,吴端便切入正题,问道:“你好像不相信蒋老师会做出猥亵女生的事儿。”
“绝不可能!”女老师坚决地摇头,“我没见过比他更正直的人了,他绝不会干那样的事。”
“哦?怎么个正直法儿?”
“学校里有几个混子学生,跟社会上的小流氓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我说难听点,欺男霸女,啥缺德事儿都干得出来,连老师都敢欺负。
有的家里有钱,有的是有关系,还有的女生,长得好看,跟这些男生谈朋友,仗势欺人,坏着哩。
诬陷蒋老师的女生,就那样,她的话根本不能信……”
吴端摆了下手,女老师噤声,紧张地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您别紧张,咱们就是聊聊……”稍微安抚了几句,吴端又建议道:“您说的这些吧,太主观,没法做为证据,您明白吧?”
女老师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知道,就跟数学似的,讲究证明。”
“就是这个理儿。”
女老师低头想了想,“那……我给你们讲几件事吧。”
吴端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刚来三十五中的时候,就被班里两个男生气哭了一回。上课的时候他们玩手机,被我发现了,我收了他们的手机。
也不是真收,好几千块的东西呢,收了容易起纠纷,我就是做做样子,过个十天半个月再还给他们,让他们长点校训。
他们脾气可真大,有一个男生当时就冲我大吼大叫,说什么我要是把手机拿出教室,我这老师就别干了。
后来我才知道,冲我叫嚣的学生,妈妈好像是教育局的领导。活脱脱一个小官僚啊!
我当然不想被他们欺负,就跟他们杠上了,那俩学生蹦起来就要动手,是路过我们班的蒋老师帮了我。
他动手了。
是没办法才动的手。
他把那俩学生镇压了,让他们请家长,还让他们跟我道歉。
那帮熊孩子最后也没道歉,请家长也被上面领导给拦住了。上头想和稀泥,学生动手了,老师也动手了,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蒋老师很无奈,那之后跟他聊天我才知道,学校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了。他对那些混混学生……不能说恨吧,但也是差不多类似的情绪。
这是我要说的头一件事。”
女老师露出探究的目光,等待着吴端评估这事件是否对警方有帮助。
“您继续。”吴端并未作出评价,只是一脸诚恳,这让女老师放松了不少。
“再有就是,蒋老师特别心软,他心疼那些被欺负的学生,他认为被欺凌的经历会对学生产生终生的影响。
有时候他会把受了欺负的学生单独留下来劝导,还会叫他们到家里吃饭,他希望那些学生明白,还有人和他们站在一边,不要自卑,不要对人性失望。
我去过蒋老师家,参加过他组织的聚餐,大家畅所欲言,挺好的。
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教书育人上了,这样一个老师,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儿?反正我不信。
哦,还有,我觉得你们可以去问问蒋老师的前妻。”
“前妻?他们不是离婚很久了吗?”
“是,离婚很久了,也没什么走动,不过她应该也能证明蒋老师为人师表是绝对合格的。
有一回提起他离婚的事儿,蒋老师也没避讳,只说他太忙了,对不起前妻。
中学老师嘛,尤其还是主科老师,还挂着班主任,升学压力多大啊,就是忙呗,没办法,可寒暑假总该歇歇吧,蒋老师不,寒暑假他就去找各单位解决问题。”
“单位?解决……问题?”吴端费解。
“学校霸凌的事儿呗,他觉得那些混子学生之所以目中无人,都是家长言传身教的结果,家长的官威大,小孩儿就跟着学会了。
他就是去解决这个问题,先找家长,家长要是态度恶劣或者敷衍,他就去找他们的上级领导,还写过举报信……”
吴端和闫思弦对视一眼。两人都无法立即对蒋保平的行为做出评判。
说他为解决校园霸凌问题奔走,初衷肯定是好的,可方法是否恰当,有待商榷。
“……就因为这个,没人理解蒋老师,连他老婆都不理解,跟他离婚。
我知道,在好多人眼里,蒋老师太偏激了,甚至就是个疯子,可那些混混学生,总得有人管吧?总得有人守住那些规矩的学生,给他们创造一个正常的学习环境吧?这难道不是学校的本分?
蒋老师在的时候,混混学生们叫他阎王。他们怕他,怕他去找父母的麻烦,混混学生们可是没少在蒋老师这一招下吃苦头。
不仅他们怕,他们的父母提起蒋老师也头疼。
有蒋老师在学校,他们总还收敛着点。把蒋老师弄走,他们就无法无天了。
我不为他们可惜,他们本来就是烂泥,咸鱼,谁也不指望他们翻身,我为其他学生不值,好好的青春,凭什么让小混混糟蹋、欺负。能好好学习的年纪多难得啊!
你想,要是一个学生,原本能考上重点高中,读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改变出身农村将来要么种地要么打工的命运,却因为被他们欺负而变得自卑、唯唯诺诺的,成绩一落千丈,中学没读完就辍学打工,不可惜吗?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啊!”
说到此处,女老师情绪已十分激动。
她的拳头上下挥舞着,肩膀微微颤抖,眼中隐隐有泪光。
若是给她穿上民国风格的女学生校服,简直到了抗日救国演讲现场。
这种感召力动人心魄。不可否认,女老师的话发自肺腑,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吴端点点头,“按您的说法,蒋老师对得起为人师表的职业。”
“那当然。”女老师连连点头,“你要我拿出证据,证明蒋老师没做那种事儿,我确实拿不出来,但我总有权利相信他吧?找证据可是你们警察的工作……对了,你们……是警察吧?”
说这话时,女老师的身子向后缩了缩,又伸了手去开车门。
她意识到,打一开始,自己就没留意过两人的证件。
“您别担心。”
吴端赶紧将警官证掏出来,递到了女老师手上。
他解释道:“学校把消息封锁得那么严,我们得采取点非常手段,警察也不好干啊。”
这感慨逗得女老师笑了一下,她拍着胸口道:“是警察就好,我还担心,你们别是什么要坑害蒋老师的坏人。”
看样子,她还不知道蒋保平已经遇害。
吴端继续追问道:“蒋老师被解聘后,你们还见过面吗?”
“见过,一开始经常见面,他失业之后,不是自己办了个补习班吗,我还去帮过忙呢,最近就没见过了。
补习班生意不好嘛,他说要回老家,看看有没有机会,在墨城……哎,毕竟名声坏了。”
“他亲口告诉你的要回老家?”
“是啊。”
“什么时候?”
“那可挺早了,半年?……我想想,半年多……对对对!去年暑假的时候,七月份,具体几号我可想不起来了。
那次我们走路上碰见了,一块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他说的,其实那之前就挺长时间没见了,我这边工作太忙了。”
“除了回老家,他还跟您说过什么吗?请您好好想想。”
“哎呦这我可记不清了,大概就是未来的规划啊什么的,我们还喝了两瓶啤酒,还是我提议的,我挺崇拜他,感觉有好些话,临分别,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哎……
对了,他人都走了,你们咋又开始查以前的事儿了?”
女老师虽说迟钝了点,却不傻。
吴端决定暂时隐瞒蒋保平的死讯。
他只叹了一句“上面让查,我们就查。”接着一转话锋道:“还得说说蒋老师猥亵女生的事,既然他没做——至少你相信他没做,那他有没有跟你讲过当时的细节?”
“他什么也没说。”女老师摇头,目光坚定,“就因为他什么都没说,我才由衷佩服他。”
“可……为什么啊?”
“那个诬陷他的女生,叫萧晓,蒋老师说,萧晓是个好孩子,只是误入歧途,被混子男朋友带偏了。
他不能说,他的问题要是澄清了,萧晓诬陷老师就坐实了,学校不会放过她——她家是很普通的工薪家庭,没什么背景,学校不敢拿指使她的男生怎么样,但一定会拿她开刀。
一个小女孩,要是背上了诬陷他人猥亵的事儿……名声多难听啊,吐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她胡闹,是因为只看到舆论的枪口对准了蒋老师,一旦这枪口调转,对准了她,就是灾难。
不想毁了她,所以蒋老师接受了学校的裁定,走人。
我想,要是一个人输得大气,走得潇洒,那他就不算输,也不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