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够了!”不期然,空气重新充斥了口鼻,状若疯癫的妇女被狠狠甩到一旁,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一边重重地喘着气,一边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衣袍虽然脏乱,但是难掩华贵。约莫比我年幼一些,身量不高,面貌青涩。白净的脸上布满了灰尘,却掩不住一双漆黑如点墨的星眸。
但他张开双臂立在那里,身骨正直,抿唇死死盯着前面一群恶徒,没有半点怯馁。
“她真的没有了,你们杀了她又有什么用?还嫌尸体不够多么!这样只会让疫情更严重!”明明是脆嫩的声音,偏如重雷落地,字字铿锵。
眼见着暴动的人群稍微平息下来,他才继续道:“再说了,要不是她打开大门放我们进来,我们间大部分人早就被冻死了,如今虽值乱世,我们大梁子民又岂能行如此恩将仇报之事?”
字字诛心,有些人已满面羞愧,悄然退后几步。
然而有的人依旧不买账,抽泣着叫叫道:“大梁的皇帝都跑了!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的家被践踏,亲人受病痛,温饱不自如,还要受这些礼教约束么?”
说着说着,演变为嚎啕大哭。更多的人受到感染,放声大哭:“没错!狗皇帝都抛弃了我们跑了,迟早都是要死的,即便为恶又如何?”
是呀,即便从善,我也差点死在了那个妇人的里。
我静默地看着眼前一如既往挺拔的身影,听到他十分肯定地吼道:“不是的,陛下没有抛弃他的子民!”
经他这一吼,满院撕天裂地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一些,他稳定了情绪,才继续道:“没有的。我是嵩阳王的幼子沈执归,当今陛下是我的皇伯。陛下正与重臣商讨退敌之策,特派我前来安抚难民。”
嵩阳王的幼子,即便是藏在深闺的我也有所耳闻。
闻说小世子诞时,一派红光腾腾照亮了王府,连窗外大明的月色也被掩住。左邻右里还道是走水,不曾想隔了几息光芒又径自消散了。
隔日前线八百里加急捷报入京师,嵩阳王领兵大败敌军,长达月余的惨战一朝得破。祥瑞之兆丛生,沈执归果真是出生自带光环,秒杀同龄子弟。
他岁习,过目不忘;五岁练武,刀剑自如。民间盛传他是曲星转世,谪仙落凡,本应是富贵命,却在岁时患了恶疾,从此不闻声迹。
“真的么?陛下没有抛弃我们?”
“太好了,我就知道陛下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陛下万岁!大梁万岁!世子爷万岁!”
我看着眼前跪倒在地不断磕头的人们,心底说不清是酸涩还是嘲讽,索性闭上眼关上耳,抱紧膝盖,不去浪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突然身上一暖,睁眼正对上一双促狭的眸子。我看了眼身上的长袍,再看看衣着单薄的他,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做什么?”
他显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没什么,就是看你缩成一团,好像很冷的样子,反正我也不冷…”话音未止,就生生打了个寒颤,而后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你还好吧,脸上的伤口疼么?”
他作势欲触摸我脸上的伤口,却被我伸挡下。
我看到他敛住失落,鬼使神差的一把抓住了他正欲收回的,指了指旁边的空地:“坐。”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来,分明冷的瘆人。可他脸上那样温暖的笑,能将窗外尺积雪都融成清澈的春溪,是无边黑暗的世界里的一抹曙光,让肮脏的天地都羞愧。只可惜我太习惯隐藏伤口,以至于到了嘴边的欢喜却成了别扭的哂笑:“不冷,的确比冰要暖些。”将衣袍一角撩起盖在他身上,恰恰好将两人捂的严严实实的。
两个人就这样席地并排而坐,并不言语,唯有紧贴的臂传递着温度。
昼夜早已难分,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又开始躁动。
“陛下怎么还没有来救我们!世子殿下,我们究竟还要等多久?”
“就是呀,我快要不行了。”
“粮食都没了,我们撑不下去了!陛下呢?陛下快来救救我们呀!”
我正偷偷打量着合眸小憩的沈执归,心里盘算着这小子长大能祸害多少姑娘呢,突然被这么一吵,眼见着他眼皮动了动,赶忙收回了视线。
“大家稍安勿躁,陛下一定会尽快来救我们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养好精神,等陛下御驾归来。”他虽年幼,却成了一众人心的精神支柱,此番话一出,不少人都点头称是渐渐平静。
我看见他眼也满是疲倦,漫长无期的等待比凌迟还要残酷。
将滑落的衣袍往上提了提,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瞒不住了,逃吧。趁你还有力气,能逃多远逃多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
他满面错愕,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
我冷笑一声:“要来的话早来了,现在皇帝自顾无暇,还分神护一群蝼蚁周全?真要来,也不该是你来。”我直直盯着他,一字一顿,“他们早就跑了,对不对?”
他苦笑着摇摇头:“树倒猢狲散,跑了大半。”
我笑的很嘲讽,他有些疲倦地放低了声:“其实皇伯性极好,只是不适合做帝王将相。”
我摇摇头,颇有些嗤之以鼻,轻飘飘的一句不适合,便要拉着成千上万的人陪葬?不愿纠结于此,于是我换了个问题:“你为何不走?”
他抬眼目视着窗外一片苍白的雪,声音虽低沉却十分有力:“这江山如今虽披了一层丧服,到底现今还是是姓沈的,我绝不肯拱让人。”
我叹道:“沈执归,你得等。”
连日无药,我已是油尽灯枯,说尽好些话再也支撑不住,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呢喃道:“可是啊,他们快等不及了,我也等不了了,你……快走吧。”
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脑袋一片混沌,恍惚间仿佛被人背起,听见他在喊:“不要睡!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不要睡!”
“就快到了,筠儿,坚持住!”
……
是谁?是谁再唤我?我皱了皱眉头:“别吵……让我睡会儿。”再一睁开眼,看到的是挂在床顶上圆滚滚的熏香花球。
一转眼,榻边坐着一个仰脖饮酒的大叔,他叫阮宁,成了我九岁以后的爹爹。
不得不承认,他生的委实英气,岁月添沧桑,一双星目如深泉冷潭,纵使胡茬铁青,沟壑微起,依旧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换做从前,也能让我花痴上数日。
当然,现今也可以。
好歹我还是有良心的,知晓眼下不是时候。
于是我问他沈执归哪儿去了,他说:“人各有志,我如何能知晓?我向他讨来了你,然后他给你留了一把扇子就走了。”
我拾起枕边一把白玉为骨的折扇,轻轻展开扇面,入眼是连壁泼墨山水,下题两行赤红小字:“执子之,与子同归。”将折扇揣入怀里,我歪着头作沉思模样,片刻又问:“为何是我?”
“兴许因为你漂亮?”他喝了口酒,“我也不知道,看着顺眼就捡回来了。”
漂亮?我险些笑出声,指慢慢抚上脸颊,却没有触到意想之的伤疤,也顾不得大病初愈,翻身下榻去找镜子。屋内晃了一圈都没找着,正急着跺脚,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怀取出一面光滑的铜镜扔给我:“你在找这个么?”
我忙不迭接住铜镜,颤巍巍地当面一照,洗净红尘残痕,是一如既往的肤如梨花胜雪,远山青翠,杏眼流光。
惊喜交加,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指尖直打颤儿:“这这这……怎么可能,为何好的如此之快?”
他瞅了我一眼,皱眉反问:“快?自我捡你回来,已是第个日头。”
“那也不该…”
“你饿不饿?”
经他一打岔,我方闻得饭菜飘香,腹内一阵锣鼓喧天。天大地大,民以食为天,我明智地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去满足好奇心。
此后每当我问及,他总也不答,久而久之,我也放弃了。
天地之大,战乱四起,而此地犹如世外桃源,不经红尘喧嚣,能得此容身之所已为不易,何苦纠结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