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百余年,太液湖下不过三十三天,正是三月春盛。
阮筠的一缕分魂时隔七百年终于归窍,她和沈执归也悠悠转醒,昏睡如此之久难免有些头疼。
祁蕸早他们一会儿醒来,一面打着呵欠一面问道:“你还好么?”
阮筠先是点点头,又摇头,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没答话。祁蕸见状微微一笑道:“好啦,看到你没事我就安心了,先走了。”
“等等”阮筠连忙叫住祁蕸,问道,“你说有事要托付于我,是何事?”
“待你离去之前来落月湖找我吧。”祁蕸的身影渐渐淡去,最终化成
沈执归一抬手,魔枪周身的血光渐渐黯淡,径自飞入他的手心。他牵起阮筠的手,道:“走吧,上去再说,狂生他们该等急了。”二人上岸时正见仇狂生在岸边急的抓耳挠腮,而消失了许久的姒妧正在他身边坐着出神。
眼看沈执归手持魔枪归来,仇狂生眼眶一热,当即跪倒在地,拱手沉声:“末将仇狂生,恭迎重曦殿下归来!”
沈执归伸手将仇狂生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轻叹道:“辛苦了。”这听上去轻飘飘的三个字实在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而仇狂生这些年来为维持墟魔宫而奔波劳走,其中之艰辛也非是三个字便能抵的。而他二人早非仅是主仆情深,更是同袍一气、手足不可分。
阮筠伸手在姒妧面前晃了晃,问道:“姒妧,你没事儿吧?”
姒妧目不转睛,直至阮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这才恍然回神。
阮筠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皱了皱眉问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师兄为何要追你?他追上你了么?”问到这儿她顿时一惊,心知以大师兄的修为姒妧绝非对手,连忙去握姒妧的肩,忧心忡忡的道,“可是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瞧瞧。”
姒妧仍是面色不佳,尚未开口,只见仇狂生一把将她拉起,笑着对阮筠道:“关心则乱,姒妧本就医术通天,又怎会有事。”
阮筠瘪了瘪嘴,想要去拉姒妧的手,不想姒妧却像受惊了似的躲到仇狂生身后。阮筠的手还僵在空中,一脸无辜的望向沈执归。
沈执归轻笑一声握住阮筠的手,目光却投向姒妧,柔声问道:“姒妧,姒妤婆婆是你什么人?”
姒妧这才镇定了些,从仇狂生身后露出一双眼,细声答道:“婆婆是我的祖姑母。”
“这样啊那婆婆她”沈执归话还没说完,只见姒妧目光黯淡了下去,便知结局了。也是,那时婆婆已有千岁的高龄,尽管得道、医术高超,又岂能与时光为敌,再活千八百岁之久?
仙魔,不是神。何况神尚且没有永生,尽灭于千万年前。
阮筠轻轻握住沈执归的手,众人便这样静默了盏茶时间,任由长风吹来。沈执归眼眶有些红,又问道:“当初婆婆可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有的!”姒妧短暂的一惊,一面伸手去怀里捞,一面道,“当初婆婆留下一把骨扇和一个扇坠。殿下第七世转世时墟魔骨扇有了反应,于是我便将骨扇放在了殿下的襁褓之中。这扇坠,婆婆叮嘱我待你们找回记忆再拿出来不迟咦,我的扇坠呢?完完了”
仇狂生眼疾手快的扶住面色惨白的姒妧,急忙问道:“你在仔细想想,是不是落在什么地方了?”
姒妧咬着唇,猛然想起先前与顾沉纠缠时分衣衫被扯破,恐就是那时遗失了。想当初姒妤婆婆千叮万嘱,说这扇坠十分要紧,可她今日却遗失了。她接二连三受了打击,几乎站不住脚,很艰难的开口道:“我我去找。”而后便一把推开仇狂生,径往西边去了。
“诶!”阮筠刚要去追,沈执归却将她拉住,微微摇头。仇狂生撂下一句“我去就成了”,便飞也似的跟上了。
沈执归道:“有狂生跟着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走吧,我们去跟齐兄告个别,也该离开此地了。”
二人一路往乾清宫去,却见一路张灯结彩,四下都是洋洋喜庆之意。阮筠觉得奇怪,随手抓了个乾清宫的小太监问道:“这是有什么喜事?”
小太监认识他二人,满脸是笑的尖着嗓子道:“哎哟,二位大人不知么?月前咱们陛下喜得龙子,今日正是小皇子的百日宴呢!容奴才带路,大人这边请。”
沈执归微抬手制止了小太监,道:“不必了,直接带我去见陛下即可。”
小太监应了声“是”,引着二人来了偏殿。殿上一男一女皆是盛装,龙凤齐飞,正是皇帝齐鹤和他的皇后。皇后一身正红的云锦,手中抱着个白胖的小娃娃,用猩红的襁褓裹着,仅露了一双眯着的眼儿,尚是未睡饱的模样。
“齐兄。”沈执归微一拱手,朗朗笑道,“恭喜齐兄喜得麟子。”
齐鹤喜出望外,起身虚扶一把道:“沈弟来的正是时候,朕正同婉姝商量给孩儿去个什么名儿好。这一会儿子想了百来个,总也不合心意。不若烦请沈弟和弟妹替他取个名儿,也叫他沾沾得道的福气。”他含笑望向皇后,挑眉笑问,“婉姝觉得可好?”
皇后笑吟吟的应道:“再好不过了。”
沈执归尚在沉思,门口却幽幽传来一个声儿:“煜,齐煜。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身影虚幻,飘飘而来的正是祁蕸。当然除了沈执归和阮筠二人也无人瞧的见她。
齐鹤当即拍案道:“好,煜字好。朕的煜儿日后定是个耀耀如日月的好君主。”
皇后嗔笑道:“他尚年幼,也非是太子,陛下这话说的早了。”
齐鹤揽了皇后的腰身,将头搁在她肩上,面色柔和的道:“婉姝,这是你和朕的长子,必然是要继承朕的江山的。有你教导他,朕放心。”
祁蕸一步步踏上前,在小煜儿面前停下,伸出食指在他眉心一点,轻轻柔柔的笑道:“亓煜,这次换我保护你。”只见她指尖萦绕的淡粉色光华渐渐流向齐煜,而她的身影则变得愈发透明,几乎一息间便要涣散。
阮筠面色大惊正要阻止祁蕸,祁蕸却转过头冲她笑了一笑,而后身影在风中一荡,幻作袅袅青烟飘散。她微咬唇,惶惶不安的望向沈执归,见沈执归颔首应允,这才冲齐鹤拱手道:“适才想起我还有些事,恐不能吃酒了,还望陛下和皇后娘娘勿怪。”
皇后柔柔的笑道:“无妨,阮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只管同我说。”
阮筠眼珠子转了转,狡黠的笑道:“的确要麻烦娘娘请人为我准备笔墨。”
皇后略显惊讶的“哦”了一声,微一抬手便有宫娥连忙取了文房四宝来。她仍是端庄模样,眼中不免也有一丝好奇,问道:“不知阮姑娘要做什么?”
阮筠提笔,洋洋洒洒写下八个大字,而后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恰恰滴在宣纸中央。只见血色顺着纹理散开,纸上八个大字金光大盛,竟脱纸而出齐齐围绕着齐煜飞舞,约莫盏茶功夫才一一没入齐煜的眉心。阮筠拍手笑道:“好啦,这是我送给煜儿的见面礼。陛下,皇后娘娘,我先走一步啦。”
齐鹤虽然不知阮筠施了什么法,但见这金光四射的阵仗便知是不得了的。皇后更是慧眼如炬,敏锐的察觉到这对齐煜来说必是大机缘,连连道谢。
将沈执归留下来吃酒,阮筠一人急匆匆的赶去了落月湖。湖边青草离离,映的湖水透碧,而中央仍只有一支孤零零的荷花,依旧迎风招展。
“祁蕸,祁蕸!”阮筠连连唤了两声也不见祁蕸现身,不由得心急如焚,赶忙渡了些功力过去,祁蕸的身影这才慢慢显现。她横卧在水面上,淡的几乎与水波并为一色,极虚弱的笑道:“你来啦。”
阮筠气结,质问道:“你不要命啦?本就被打回原形了,方才还敢渡那么多功力给他?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祁蕸打断了阮筠的话,坚定的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可那是我欠他的,即便如此,欠他的我仍旧没还清。”
阮筠不明就里的望着祁蕸,眨巴眨巴眼问道:“你你欠他的?你是说前世么?”
祁蕸点点头:“没错。他叫亓煜,和我一样是个妖。”她说着说着便哧哧笑了,“不过他可比混吃等死的我有志向多了,他呀,本是要修成仙的,可最后却”她合上眼,似是不愿多说,摇了摇头道,“终究是我害了他,这辈子该我偿还他的。”
原来天下万物总逃不过一个情字,哪怕是戮仙门里吸纳天地灵气而开启灵智的莲花妖,那个艳冠八方、貌倾六宫的贵妃——祁蕸,亦逃不过。阮筠蹲下身,问道:“他便是你的情劫么?”
祁蕸终于缓过气来,慢慢坐起身,摇了摇头道:“不。我是他的情劫。”
阮筠茫然的“啊”了一声,祁蕸微微一笑:“还记得我说要请求你帮我做件事么?”
阮筠肃容,认真的道:“嗯,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祁蕸仍旧笑着,眉目却有些悲戚之色,她握住阮筠的手道:“妘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再不讲或许就永远讲不出口了。即使我不在了,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还在,在这世间的某个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