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筌阖眸良久,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太多的思绪。他无法对唐棠的生死视而不见,更不能让唐棣为所欲为。和阮筠大婚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曾经的海誓山盟几经深思、辗转修辞,却在不自禁时脱口而出,也许曾显得容易轻浮,如今却重的如同一片天都塌下来砸到肩上。
他想,若是他当年没有救下烂醉如泥的曲辞,任由她被泽渊带走,是不是便没有这些曲折,故事从开始便能顺风顺水的走到美满结局呢?可彼时天真烂漫的曲辞绝不是眼前娇艳狠辣的模样,他果真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么?
再睁开眼,陆筌已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平静的道:“解药给我。”
唐棣喜上眉梢,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抬手扔给陆筌:“最晚三日便可见效。三日后,我将遣人告知清河殿,迎接崇明殿下。至于婚期......便定在来年花朝节吧。”
陆筌未置一词,头也不回的走了。侧殿之内却又走出来一个人,他身着朱红蟒服,怀里抱着一把长刀,桀桀笑道:“你留住他的人又如何,机关算尽也得不到他的心。”
被戳到痛处,唐棣尚还沉浸于喜悦之中,似是娇嗔的瞥朱衣男子一眼:“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只要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天书一定给你就是了。”
男子抚掌笑道:“好好好,不愧是妖族的公主,若论城府心机世间恐已无人能与你相匹。”
唐棣嘲道:“不敢当,陈大状元郎面前怎敢班门弄斧。”她整了整衣襟,肃容道,“好了,说正经的,你先替我办件事。”
......
服用了解药后唐棠果然日渐好转,陆筌最终还是没有解封她作为唐棣的记忆,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吧。况且从前的恩怨太沉重,难得她如今活的这样恣意潇洒,他也不忍她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失去了本心。
五日后清河殿遣人来接驾,将崇明帝君转世苏醒的消息昭告八荒,一时间二十四仙门众人纷纷赶来觐见,可谓热闹非凡。当然,其中不乏有人持怀疑态度,但唐棣和陆筌定下婚约一事传开之后大多数人愈发信服了,毕竟当初唐棣心系崇明帝君的事至今仍有流传。
清河殿上大宴连摆三日,好一番纸醉金迷,可万人瞩目的崇明帝君陆筌却没有现身。
七百年来天地动荡,沧海桑田间清河山的格局亦有所改变,凭借着模糊的记忆,陆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山脚下的小木屋。
小木屋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雨已显得破败不堪,显然也是修葺过几次的,几块较新的青砖在斑驳的琉璃瓦中显得分外突兀。木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潮湿的气息卷着纷纷扬扬的尘埃扑面而来,几乎蒙去了双眼。屋内陈设大体未有变化,只不过摒弃了奢华的装饰品,更显出岁月沉淀下的沧桑大气。
陆筌将提来的两壶陈年佳酿放在案上,取出一块特意带来的方帕,挽起袖口起手开始洒扫。本来念个风咒不过一瞬间便能做完的轻松活计他硬生生做了两个时辰,及至日薄西山,浅金色的夕阳洒进窗来,屋里已是亮堂堂的一片。
陆筌坐在榻沿,身心难得的平静。他努力想要去回忆,奈何记忆随着时间一同流逝,在斩灵决的副作用下愈发显得轻薄而模糊,就像眼前的木屋一般破败不堪了。自从惊觉自己的情感渐变得淡漠,愈是珍重的回忆愈是忘得快,他生怕有朝一日会将她忘记。那些年里他将她小心的藏在丹青里,一颦一笑细细描摹,自以为万无一失,即便分离亦还有个念想,谁知他如今竟连藏画之所都忘了个干净。
揭开酒封,就着案上刚擦洗干净的荷花粉彩杯斟了两杯,浓郁醇厚的酒香渐渐升腾起来。若是阮筠来尝一口必然会发现这酒正是阮宁平日里喝的。
陆筌起身举起杯盏,却是将酒尽数洒在了地上,道:“师尊,弟子不肖,有负所托。”一连祭了三杯酒,他这才独自痛饮了三杯。这酒非是俗品,世间千金也求不得一坛。别的倒还好说,只这酿酒的水取自清河之源,置于灵脉之底的密室中尘封十年至百年不等,汇聚天地灵气,只肖饮得一口也能教凡人大醉三日。
至于当日阮筠尚是凡人之身偷饮阮宁的酒时却不觉醉,那是因为阮宁每每都悄悄渡走了酒劲。可惜她永远也不会知晓了,并不怪后来饮的酒如何烈,只是她自以为酒量奇佳,实则一杯就倒。
月色悄然而至,披在醉倒的陆筌身上。曾几何时,他位居帝君之高,于羲和殿内忙于政务时,也会有人在冬夜里替伏案小憩的他添一件月白色的霞帔。细腻的云锦上勾勒出几朵浮云,不受拘束的,孤高的漂浮于世间。
杜鹃夜啼撕破静谧,凄厉的仿佛泣血而歌。陆筌手边的酒坛已空空如也,他似是从梦中惊醒,不仔细打落了酒坛,碎了一地残香。酒本是提来祭奠阮宁的,他却自个儿喝了个烂醉。许久不曾这样醉过了,他还记得上一次醉酒时候分明是假醉,那时阮筠问他:“你知不知道流霞是崇明帝君送给妘姬的信物?”他怎会真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可借着三分薄醉便轻易应承了下来,或许即便没有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声“嗯”,那么多的欢喜也会从柔成一汪春水的桃花眼中溢出来吧,藏也藏不住。
肃杀的北风里,陆筌浓醉而归,撇下一众等候多时的掌教与唐棣,孤身进了羲和殿的大门。
一只娇小玲珑的百灵鸟扑腾着翅膀飞过清河山顶,逆着萧萧北风,飞到了墟魔宫。
此时墟魔宫里一片祥和宁静,与喧嚣的清河殿对比鲜明。沈执归正在沏茶,阮筠坐在他边上专心致志的赏月。说是赏月,可沈执归实在比月色好看许多,又怪茶香撩人,因此她的目光游离不定。
沈执归很好笑的道:“瞟来瞟去的别累着了,要看便光明正大的,何时学的这般忸怩了,难道我吝啬多教你看几眼么?”
阮筠面上一红,瞪了他一眼道:“谁说在看你了,我是在看这茶.......”她话还没说完沈执归便递上茶盏道:“上好的皋卢,尝尝?”
方才还做足了一番品茶模样,可真要尝时阮筠却心有戚戚,“皋卢”两字如雷贯耳,正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最苦的茶之一,可怜她最怕苦的一个人怎肯轻易涉险?犹犹豫豫接过茶盏,捧在手里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皱着眉头幽怨的瞪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
沈执归刚要说话,却见华妗急匆匆赶来道:“殿下,我有事要外出一趟。”
阮筠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连忙放下茶盏,亲热的去握华妗的手,问道:“华妗,你要去哪里?”
华妗眼眶有些泛红,咬着唇道:“方才温姐姐托百灵来送信,说是......说是爷爷重病在榻、时日无多了。我.......我想回去看看他。”
生老病死本就是凡人无可避免的苦楚,即便是仙魔亦抵挡不住无尽岁月的侵蚀。阮筠想起当初同陆筌、秦桓、沈漪去玄丘村时白老翁尚是精神奕奕,谁知如今已是这番模样。粗略算来原已有十八九年的岁月流过,虽然未在她们的容颜上留下多少印记,可心中的伤痕愈添愈深,深到能盛满无尽的泪。
若早几年听闻这个消息,阮筠指不定要伤心落泪的,可如今也能看的淡然了三分,还能以哀切平和的语气安慰华妗:“没事的,我陪你一道去吧。咱们叫上姒妧,不会有事的。”
沈执归放下茶盏道:“我也去。”他似是知晓阮筠必要反对,又添一句,“眼下崇明转世苏醒,天书之事指不定会被仙族悉知,你们独去我不能放心。”
沈执归心意已决,二人再如何劝也无用,当即叫上了姒妧,四人简单收拾一番便出发了。阮筠和沈执归御剑走在前面,华妗和姒妧二人跟在后头,送信的百灵鸟栖在华妗的肩头仔细的梳理着羽毛。
此时夜色很深了,沉的像一团浸透了墨水的棉花,虽然轻若无物,偏偏沉闷的教人透不过气。阮筠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气短,想是从前没治好的恐高又犯了,便伸出几根指头悄悄拽住沈执归的衣角。
“等等,前面有人。”沈执归顿住了身形,握住阮筠的手,面色凝重的道,“前面有人。”他这一句有人自然是指的仙,四人急着赶路不愿过多纠缠的,可谁想迎面而来撞个满怀,恐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阮筠聚仙力于双眼,极目眺去,微微舒了一口气:“还好,是熟人。他应当不会与我们太过为难。”
正是两句话的功夫那人便已出现在咫尺内,一身朱红蟒服像是浸透了鲜血一般妖冶,其人亦是显得阴柔邪魅,正是陈钰卿。他似是没料到会在此碰见阮筠四人,神色微有些不自然,环臂挑眉道:“师妹?”
虽然陈钰卿动作极快的一收,阮筠仍是眼尖的瞧见了他手中握着的紫青玉葫芦,微微笑道:“师兄这是刚除完妖?”
陈钰卿目光有些闪烁,笑道:“一不留神让那畜生跑了。对了,师妹这是往哪里去?”
阮筠也不再深究,只道:“去探望一位老伯。既然如此便不打扰师兄正事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