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秉言几乎没能缓过神来,他低头锁眉,眼睛里除了两个物件儿,便是余光里看见的铜壶沙漏,和那巨大的铜鼎承盘。</p>
时间如同那细微的沙粒儿,缓缓逃出铜壶。周围声音清净的,似乎只能听见铜壶下沙沙的声响,还有几个人很不愿意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声。</p>
这时候后边儿的丫鬟跑过来施礼道:“太夫人与大夫人想见见他,希望家主同意则个。”</p>
萧秉言并未理会丫鬟的话,他问道:“我女今在何处,其是否受辱?”</p>
赵烈道:“叶若今在家中甚好,并未受辱。”</p>
萧秉言斜着眼睛,心里很不好受。“叶若”本是家中父母呼唤爱女的乳名的,这小子当着我的面,一口一个叶若,成何体统?</p>
且看着小子衣衫褴褛,换了青布衫便像僮仆,若是换了镣铐枷锁,便是像极了奴隶。这种人,如何能将女儿托付?</p>
他半握茶碗的双手青筋暴起,虽然从来不经什么阳春水的沾染,一生无忧。但却还是经不住岁月的侵蚀,变得斑斑点点,老迈无力。</p>
“你……”萧秉言想要知道一切细节,他忽然觉得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少年,千里迢迢地跑到南方,亲自拜谒他这等高高在上的门第,显然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不可能。</p>
况且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什么性格,一般男子都不会入她的眼,怎么会被这小子轻易慑服?他的女子,他最清楚的。</p>
“符儿,带他先去后堂拜谒太夫人与夫人吧。”</p>
符儿屈膝做礼,伸手示意赵烈跟着她走。赵烈不忘作揖施礼,而后挺胸抬头,跟着往后堂走去。</p>
萧秉言忽然说道:“且慢,纵然英豪,焉能与犬同食?”</p>
赵烈回头微笑,似乎是把这话当成是夸他的。回身以后,又作了个揖,方才挥手示意有些傻眼的符儿,让她快些带路。</p>
苒苒的薰香与沙沙的铜炉里留下的,似乎只有方才的回味,甚至那看似针锋相对的恨意。</p>
……</p>
萧氏的院落如同皇宫,前堂便仅有百步之阔,并未有什么华丽一说。但是步入后堂廊道,有如赵烈后世所见的大雄宝殿,那宽敞的道路两旁空荡荡无一人站立,家丁与武士在这里来回逡巡,仿佛是皇宫的侍卫一般。</p>
后堂很高,但却并未看见是地基特意拔高,好像是本就如同梯田一般的曲折高度上,硬生生穿凿出来的一样。光是台阶,便有足足二十级,仰望过去,那后堂上的牌匾足够让人觉得莫名的担忧。这让赵烈想起后世水浒里说的白虎堂。</p>
大家族的女子千百年也未尝经历过这等事情,甚至有的女子根本不相信赵烈知道萧叶若的下落。</p>
“姐姐,你看他的样子,这么柔弱的身子,要比你我还瘦小。”</p>
“是啊,你看他的样子,莫不是家中没了饭食,跑来诓骗大人的?”</p>
……</p>
后堂的男男女女多达百人,这究竟是萧叶若在家里地位很高,还是都是过来看“牛郎织女”的热闹来的?</p>
几千年来,光听爷娘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可从未见真人,今日便忽然见了真实的事情,还就发生在自己家里。想想也都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只要没有什么手头上的要紧事,便都跑过来看“牛郎”真身。</p>
太夫人头发半白半黑,脸上却不见些许皱纹,身上的彩锦映现着她内心的躁动,但是这等身份,却并不允许她有什么歪门邪念。想来不曾见过人间疾苦的女子,养尊处优,忘了什么是悲伤,在大院儿里憋得久了,心理上也有异常大的负担。</p>
萧秉言的夫人则显得很丰腴富态,仿佛她吃这身连宽大的袍服都遮不住的肉,便是向内外的男女告知,告诉他们自己的权力与无忧无虑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可侵犯。</p>
两个女子坐在上首,其他女子便莺莺燕燕地随意坐下,并不见什么分派地位。有的女子则躲在帷帘后面,偷偷地探出自己的小脑袋,看看这个姐妹兄嫂都议论纷纷的男子。</p>
太夫人眼神一扫,那依旧仁慈的外表下,包裹的则是并不仁慈的心肠。她的凶狠,经历半百之年的风霜雨雪,显得那么深刻却又似浅显。</p>
大夫人令丫鬟敲了敲铜夔,众女子见了大夫人与太夫人的神色,便渐渐安静下来,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p>
太夫人很是威严,甚至不用亲自开口,就见她一旁可能跟随了多年的妇人,眼神晃动,听完了太夫人的传话,方才橫下脸上的肉,说道:“你姓甚名谁,祖籍何在,将你与我家姑娘的事情要说得一清二楚!”</p>
赵烈方才进来,看到这等架势,饶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感觉被众女子眼神剥陆了一般,很是难堪。不过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否则那能有翻天之日?</p>
女子狠心要比男子更重,赵烈并非是想将希望寄托在她们身上,而是希望萧叶若的话语,能有些作用。最起码,萧叶若能不能按照她自己的心意留在北方,就要看她嘱咐的话,能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了。</p>
他挺起胸膛,声如洪钟:“老夫人,且听我细细道来。</p>
我是北方世兵,家中父祖都捐身在了战场,家中唯有老母一人,养育着我。</p>
后来官家有令兵发江陵,不曾想在世家院墙内偶遇萧叶若。我忽然见她貌美,一时忘了如何应对,便提笔作赋,意图在脑海中留下她的美……”</p>
赵烈想着长话短说,却又怕哪里失了周详,让人觉得表述不清。脑中挣扎着,便说到了赋作上。</p>
太夫人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眼忽然眯缝起来,说道:“赋作?你会作赋?老身一生见过名家无数,自认还能识得一二臻品,不知少儿郞可曾记得赋作内容?”</p>
那些女子本来以为是个冗长的故事,没想到竟然能亲眼见“牛郎”写赋作画,都想凑过去,一看究竟。</p>
童子拿来了笔墨纸砚,将那镇纸轻轻一放,便退了出去。</p>
赵烈提笔,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提笔缓缓写下当日所作之赋。众女子的眼神跟着他的身形与笔的用度,焦躁不安。她们努力保持着矜持,却努力将脖子伸出去,想要看个清清楚楚。</p>
太夫人却丝毫不言语,只是慢慢等待着那瘦弱的儿郎写全那个赋作。</p>
赵烈挥毫墨汁,将自己的行草打字行于纸上,那洋洋洒洒的笔迹,仿佛忽然让他回到了那一天,回到见到萧叶若的那一刻。</p>
她的那种美,忽然变成了后世人们所说的孔雀与天鹅。她那优美的脖颈,便是男子所能看见的唯一留恋。</p>
曾几何时的那些情感,忽然涌上心头,太夫人抓住了他的眼神,似乎也抓住了他的心境。那种眼神并非假的,能装出来的,便一定能让她发觉出来。</p>
赵烈行书不求什么四六骈体,书载华丽,只要让人一闭眼就能想象到那种完美的意境,便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p>
挥挥洒洒二千言,一刻钟有余,便已经完成。众女都惊呆了,这男子莫要看他其貌不扬的,这等能耐可不简单。</p>
等到递给太夫人的那一刻,时间仿佛与呼吸一齐停住。太夫人都已经忘了自己的仪态,被赵烈的辞藻与意境和字体震慑到。</p>
她急忙招呼下人,让赶紧将她最近找到的“南方第一画师”找来,就按照写篇赋作,画出意境中的女子。</p>
大夫人的眼里,似乎开始真正在意起了这个瘦弱的少年。她的女儿,她怎能不知?萧叶若风光大嫁的那天,她没有落泪,并非不感慨自己最疼爱的,最宝贝的女子出嫁,而竟然有一种深深地担忧。她总觉得是自己多心,然而事发以后,方才知晓自己的直觉如此准确。</p>
现在她盯着这个儿郎,竟觉得无比心安。她觉着有很多事情,并不能一概而论,就算世家权力滔天,也不能如此狭隘思想。</p>
她也时常听闻北方回来的亲戚讨论北方世族,大都会将有能力的男子收为女婿,这样方才能保持自己永盛不衰。</p>
那画师听说是太夫人召见,连鞋子也没穿,只是拖着裹袜跑来拜见。</p>
太夫人举起赵烈所做的赋,说道:“适才这儿郎做了如此上等的赋作,名九天玄女赋。</p>
你的事情,便是将它画出来,看是否遂我等心意。”</p>
那画师作揖称是,接过赋作转身的时候,深深地凝望了一眼赵烈。随后便投入赋作的解读之中。</p>
……</p>
萧秉言盯着那物件儿看了好久,又拿起萧叶若的信读了又读。心道:叶若从来不肯如此轻易便许了夫家,便是我亲自为她做媒,她也不曾见面便允诺,总要问上一二,尚还犹豫不定。</p>
如果这是她自愿的,一定不会如此写信。</p>
此子必然有吸引人的地方,方才能让叶若死心追随。这子也有毅力,为了这等事情徒步千里,辗转而来……</p>
便将他先关起来,再谋后事!</p>(ht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