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纵马越,大漠任狼弛。
天下之大,纵然半生逍遥,也不如这一时半会儿的狂笑来的痛快。那些贼人被撞的七零八落,再加上赵烈胯下这匹来自西北的高头大马,让他们只能望尘莫及。
那些鲜血是否沾染了人心,赵烈并不清楚。这世界上很多很多事情,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甚至亲身体会的人,都察觉不出。
千古江山,只有到了后世,方才有了所谓的和平。这个年代的人,几乎没人体会和平。因为他们相比于后世更加直白,后世的人更会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
当年刘邦得天下的时候,众将聚餐在堂内。刘邦问他何以得天下,众人还直言不讳,有什么说什么。
到了东汉年间,便如毒士贾诩一般,笑里藏刀。到了后世,便更是如此,人们通常喜欢怀疑和陷害,却不知道他自己就身处危险之中。古来政权更迭慢并非没有道理,而后世更迭迅速,便是因此。
信人任人,千古大事也。不信则不用,不必多有犹豫。那些人事多有不同,换一种方式,便会产生另一种结局。
赵烈带着张圣,从京兆郡一路奔逃,前两日近乎日夜不休。跑不动马便步行,总之长安周边,不能停留。
……
河岸青青之草,受着春风的压迫。这让赵烈想起了风陵渡。那个黄帝曾经赐给风氏后人:风后的最有诗意的名字。
张圣看着漫山遍野的野旷压天低,眼泪忽然流了出来。马儿已经跑不动了,连草也顾不上吃,四肢着地,斜躺在一边儿,自顾自地泛着白沫。
河流很细,没什么值得行船的地方。便是独木舟,也有可能搁浅在里头。赵烈洗了洗那些撕开的粗布,尤其是那些白沙布。粗糙的步上沾染着的凝固,在水里瞬间消散。
张圣的泪水,染湿了自己的衣襟,浸透了自己的袖子。那腿上的鲜血,也挺知道时宜,跟着身体的抽搐渗透着。
赵烈赶紧给他换了新的,安慰道:“莫要哭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圣点点头,用自己的手默默地扶着自己的脸,不让赵烈看到。泪水却从指缝里流出来,滴落在那被他压倒的草地上。
“俺没爷娘了!没爷娘了!!啊~~”张圣忽然嚎啕大哭,赵烈忽然觉得这春风刮得很让人厌烦。但是那略过大地的无穷无尽,不管人的心情如何。
赵烈只能歪着头,静静地陪着张圣,看着那绵涓细水,缓缓跟着春风前行。这时的他,反倒没了感觉,哪有天天想着爷娘就哭的?他在想解决办法。
在别人看来,无异于求稳才是最好升阶的道路。要么看历史上那些个所谓的宰相、大官儿,不都这么来的吗?
爷娘意了意思的,年轻人,在官府里头打磨两年,以后慢慢往上爬呗!再不济,就捞钱。后世所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都是小来小去的钱儿。这个年代房占十亩,地有百顷,算下来没有后世七八十万两,都不好意思管自己这个叫捞。
一辈子坐在那,风风水水的。再买两房小妾,再出去偷吃个人家儿。这一辈子多悠闲?
赵烈则觉得这种思想要说没错也没错,谁不想有个一辈子不愁吃喝的行当做?要不那些红尘女子穿着花里胡哨的,给谁看的?
就连后世那些写小说唱戏凑字数的人,也这么干,你要么瞧着,从曹吏一直写到皇帝,能给你写出四百万字来,都算是少的。
但要说错,其实也是彻头彻尾的错。要说天底下就这一棵大树,大树底下是好乘凉,可架不住就一块荫蔽,却有千百万人要挤破头进去受苦。到最后阴凉没享受到,反而在人群里被活活热死,亦或是被挤死。
这等素材写小说是挺理想,凑字数也可以无限凑。只要想,甚至不用担心什么策略问题,照搬照抄古今,就足够往里头填数。反正那些根本不懂国策政治的愣头青也看不懂,你写啥,人家就当啥看呗。
但是真在现实生活中,亿万人里出一个金凤凰站在枝头上,那就已经是天数了,反正固定就那么一个,谁上来谁算。
其中的竞争,外人几人可知?
人们可能嘲讽赵烈,你这一去西域,去了河西走廊,那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升官发财的?这个年代里,除了戈壁就是绿草的,吃草能升官?吃一斤升一阶?
当年北魏六镇的时候,那些本来有机会成名的崽子也这么问,可是他们觉着还是在朝堂里过的滋润。小酒喝着,小妾搂着的,神仙一般。
可是后来六镇乱了,北魏亡了。尔朱荣起家以后将朝堂里所有人(约二千人)聚集起来,脑袋全部落地。这时候他们后悔也就晚了。
天底下没有什么未卜先知,只有纵横捭阖。当事情的萌芽刚刚出现,你便抓住了它的始终,那么想输都难。这便是赵烈去河西走廊的目的,他已经知道究竟什么才是当下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为了七八十万两银子,丢了整个天下。究竟哪个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想必不用讨论也能明白得彻底吧?
只是这条路的艰辛,已经不能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从细微处讲,很需要坚守坚持,和赵烈的驭人之术。
只要有了一个组织,便会有盛衰离合。只要有了自己的团队,便要悉心经营。没有什么成败是自然而然的,在家国这个庞大的战车上,想要走出周王朝的气势,需要考量的太多太多。
赵烈总以为别人都比他强,实际上却是因为他自己缺少了很多关注的目光。他的注意力,永远要注意不止一样东西,或者事物。
赵烈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看到张圣目光发直,好像对未来的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念,便回过神来,安慰道:“兄长,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找你,是有事相求的。”
张圣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在赵烈看来,他的颓唐还得一段时间,方才会改观。
“我要北去一趟,这一趟希望有兄长在左右。不知兄长意下如何?”赵烈见他也不回答,便攻心道,“兄长挂念曾经,弟亦悲慨。但是如果止步不前,何以报大仇,更何以平天下?”
张圣略有迷茫,他觉得赵烈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平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现在的时代,便是世家的时代,去了河西走廊又如何?
可是人家已然过来找寻,若没了赵烈,现在他已然葬身在那个村庄里了。哪还有今天?
他下定决心,忽然抱拳拱手道:“弟既用,我必鞍前马后!”
赵烈赶紧扶住他的胳膊说道:“兄长莫要太过客气,即日我们便会启程。估计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河西走廊里,看到希望吧!”
……
瞿二是个南蛮子,这是那些工匠对他私底下的称呼。他们都很好奇,一个奴隶是如何不被拷着双手,却能自由出入的。
他面上的字,估计是他的罪业。却只有奴隶二字,竟然是用隶书写的。这一切都一辈子没见过奴隶的北人感觉很是新奇。
萧叶若每日安心养身,却也在关注这个不怎么清楚来历,却能自由出入的黥面奴隶。在她看来,其实关起来才是最好的。但不知为何,赵烈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允许他出入一些他可以出入的地方,指明了让所有人都尊重他。她也不好说什么。
有时候看他无所事事的,在外院儿走来走去,也没个人与他说话,甚至自己的仆从都刻意躲避他,便觉得有些可怜。
赵烈走后第三天,采儿便去找了瞿二,说明夫人要在大堂见他,让他在堂内候着。这让瞿二感觉很是意外。
他的孤独,不仅来自于人们对他身份与脸的鄙夷,更来自于内心的孤僻。没什么人能抵挡得住内心的渴望,纵然是什么都不缺少的人,也会为渴望一个小小的事情,而去奋力挣扎。
萧叶若坐在上首,身边止有个采儿,莲妹去后堂不知道做什么了,萧叶若一般不太约束她。
瞿二不敢坐在胡床上,愣是在冰凉的地方跪坐着。萧叶若便劝他坐在胡床上,让了好一会儿,瞿二才将自己半边儿屁股担在胡床上,一动不敢动。
萧叶若轻声道:“郎君在时,常常让我留意你,一定不要让你受到不好的待遇。你在这里过的可舒心?”
瞿二一点都不敢看萧叶若,老实回答道:“舒心,主家待我恩重如山,将我从强盗匪寇的泥潭里拽了出来,教我重新为人。心中感激不尽!”
萧叶若说道:“郎君他日要去北方,便一定要你伴在左右的,我很担心他的安危。希望今后,你能帮我好好照看他。”
瞿二忽然单膝跪地,头也不敢侧过去望着萧叶若,说道:“一定为主家鞍前马后,纵然是死,也定护主周全!”
萧叶若忽然想起什么,便琢磨了一阵,方才说道:“你并无家室,也没什么妻妾在身边。过几日等郎君回来了,便给你安排一门亲事,你看可好?”
瞿二一愣,忽然哭了出来。铁打的汉子,人生几次挣扎的哭泣,这最后一次,竟然是因为惊喜和幸福。
他忽然磕起头来,声音在空荡的大堂里回响不绝。萧叶若喜上眉梢,觉得自己一定是个贤妻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