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护最担心的,如同秦始皇旧事。皇帝是天下的中心,一旦人死了,不在朝堂之中主事的人,就会被先制人算计。/p>
如果此时昭告天下,恐怕他走不出三百里,就会被砍死在漫天大雪之中。敌人不仅仅来自于外部,就算是一块金子,兄弟也能立刻变成仇人。/p>
六月,长安的雨水连绵半个多月。赵贵、侯莫陈崇等六柱国、三公都在家中听消息。每日朝堂之上的和谐,背后却都是疾风骤雨。各个大臣盼星星盼月亮,才把宇文泰的死讯等来,这时候就是最关键的时候,每个人都面色和蔼却笑里藏刀。/p>
因为宇文泰没说究竟要立谁为后继之人,这个问题,很小,实际上也很大。按理来讲应该是嫡长子确立,自古以来立嫡不立幼。但是诏书都没有一个……/p>
“柱国,晋国公请柱国入朝商议国政。”宦官一身蓑衣,却不敢踏入赵贵家门口儿半步。雨水滴淌在院子里,几个人手拿文书将其护在中间。/p>
赵贵什么都没说,只是亲手接过文书,端详了一阵:“我这便准备车马,你就先回去禀告吧!”/p>
约莫一刻钟,独孤信冒雨出现在赵贵家的门口。他连蓑衣佛教没穿,径直往里扑,也不管门房什么说法。似乎他明知道赵贵就在家中,一时间竟然失了礼节。/p>
众人见是独孤信,都不敢上前阻止。一个小吏忽然过独孤信跑进二堂禀告管家,管家则急忙将准备穿衣上朝的赵贵叫了出来。/p>
“太保(赵贵为太保、大宗伯),天王丧乱未尽,如何议论长幼?我看那宇文萨保是想要篡位!”独孤信坐立难安,实际上他的秉性如此,只是平日隐藏的非常好。步步生兰香的男子,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这般脾气。/p>
赵贵皱了皱眉头,见屋子四周确实没人,屋外的雨水滴落的声音正好能遮蔽两个人的谈话,便坐下来说道:“千万不能着急,这个时候,谁着急,谁就万劫不复。想来天王早就有了想法,只不过现在看来,几十年的时间,他还是没有信任你我。”/p>
独孤信身上潮湿,这时候却一点儿也不顾:“咱们跟着天王南征北战的,谁也不曾懈怠过。那宇文萨保有什么能耐不成,依靠他来立国保基业?”/p>
赵贵有些意外,独孤信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轻浮的话来,让人很难堪。如今正是图谋的时候,怎么能说疯就疯?/p>
他悉心安慰道:“卫国公不必如此丧气,想来诸事未定,一切都还有能争取的机会。咱们要谋划得当,方才能一举拿下他。现在他有主动的权力,咱们目前不是他的对手,自然不能随意摆布朝堂。”/p>
独孤信方才察觉自己实在失态:“哎,方才实在气急败坏。太保谅解。”/p>
赵贵听着稀里哗啦的雨水声响,也不知在琢磨什么,独孤信抖了抖衣服和袖子,也不言语。只是盯着门看了一会儿,方才老老实实地坐下来,静静等待赵贵拿主意。/p>
“咱们很被动,依我来看,实在没什么办法去应对。”赵贵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来,让独孤信眉头噌地皱了起来。“至少目前得看情况,咱们并非没有办法了,只是被动。”/p>
独孤信琢磨一阵,说道:“立长立嫡,这事儿咱们可以纠结一些人,与他宇文萨保争抢这个事情与权力。”/p>
赵贵摇摇头,说道:“燕国公是个很大的阻碍,你我纵然能说上话,也不可能有很大用处,反而会受人所制,处处碰头。咱们只能被动接受一些事情,不能胡乱开口说话。”/p>
于谨的态度并不明朗,不过可以看出来,为人低调且偏向王命,这个人对于朝堂的把持非常的到位。他站在哪里,也就可以说权力倾斜向哪里。/p>
赵贵心里有些不平,其实他才是脾气最大的人。说起出身、世家地位,甚至于军功和失败次数,哪一点都要比宇文护和于谨来的强的多。/p>
围攻洛阳之时(54o年宇文泰攻洛阳),宇文护前军被包围,若不是他在左侧冲锋陷阵,将齐兵援军遏制在黄河北岸,其早就死在里头了。/p>
玉壁之战时,慕容绍宗等人围攻王思政的时候,赵贵帅军营救,直打得齐神武皇帝高欢抱头鼠窜,连这块鸡肋都不敢啃了!/p>
论及出身,他也是出身武川的武将,哪怕当年跟随的是尔朱荣和葛荣,最后也归顺了接管贺拔岳军队的宇文泰。往事历历在目,如何能让人忍得下这口气?/p>
想到这里,他开口说道:“咱们不必纠结太多,天王的儿孙各个都很强橫。宇文护焉能擅掌朝政?就算明日真的逼迫皇帝退位让贤,也得看看咱们的面色何如!”/p>
夜里头,宫里已经封闭了宫门。各处把守的侍卫,足足多了三倍有余。夜实在太深了,就连那些侍候的宫女和宦官都睡下了,但魏帝元廓仍旧在自己的寝宫里徘徊。/p>
他是废帝,但是他不是傻子。他也是皇帝,曾经大魏元氏的后人。他知道,终究会有一天,有一个人会伸出手来,将他本就架空的皇帝鎏许夺走,让他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以后,活活烧死他!/p>
历朝历代的末日君王……不也是如此的吗?人人都说上古的夏桀是暴君,说帝辛(商纣王)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牲。但是有人查探过真正的历史吗?道听途说罢了。/p>
身为汉献帝,身边伺候饮食起居的宦官都跟他两个心,从何去将整个朝廷、整个天下拿回来?徒增烦恼罢了,这种事情,天下的末代君主都想过,可是又有谁成功过呢?/p>
夜里大丞相元欣(恭帝兄)特意入宫来见元廓,守军的执令官,他特意问过的,夜里子时以后,陛下在宫里的偏殿等着,他就一定会来。/p>
元欣为人粗匡,做事从来不拘小节。为人可能看起来有些鲁莽,却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他最担心的事情,无法抗拒的事情,最终还是来了。/p>
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至少目前而言,绝对不能。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从元宝炬开始,所有的鲜卑世家全部被宇文泰招降安抚,甚至于封妻荫子,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文帝,将手中最后的那几万户鲜卑儿交出来,然后孤零零地死去。/p>
“臣……来了!”元欣未敢打扰皇帝,他知道自己的弟弟,一个傀儡皇帝什么样子。但是他真的觉得,有些事情,是荣辱与共的。“陛下,天气凉了,咱们披上大氅、进屋说话。”/p>
元廓有些沮丧:“兄长今夜来,是为了什么?这天地之间,还有什么事,能在一夜就能结束……”/p>
元欣笃定道:“祖宗的江山,陛下的基业!还有……还有陛下你我的君臣、兄弟之情。”/p>
“你想怎么做,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元廓知道兄长什么意思,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有能翻盘的那天……还用等到现在吗?“兄长,万万不能啊,败了……就是败了。”/p>
元欣忽然哭了:“陛下,陛下。陛下是否还记得,还记得父亲当年的泪水?魏……已经亡了!”/p>
元廓反而释然:“多少年了,已经是过眼云烟,繁华散尽了。我现在只希望宇文黑獭的儿孙,还有那一众大臣,能给我一个全尸!”/p>
元欣忽然愣住了,他觉得这次见面,竟然是另一种决绝,而并非他期待的那样,最后一次抵抗,最后一次,就像当年文帝出走,背弃高欢那样。最起码……孤注一掷。/p>
“既然陛下已经确定了,臣……也实在无话可说。”元欣擦擦眼泪,觉得自己好像挺颓废的,完全没有一个王佐之臣的丝毫进退的能力。“陛下放心,臣今生来世,都是陛下的兄长。宇文小儿逼宫,臣便誓死不从!”/p>
长安、东市。/p>
清晨的露水彻底打湿了所有人的梦,绿色的水滴掉落在地上,突然就变成了黑色。中间的暇接,由于天空还未泛起鱼肚白而彻底失去了见证。/p>
这时候,一道道身影,将几乎滴落的露水彻底碰碎。那脚步的飞快而又静谧,好像十万火急,却有如刺客一样来去如风,火急火燎。/p>
约莫半个时辰,整个长安城,几乎全都是这种服饰的猛士。元氏族人无论改姓与否,全部被重兵看守,所有的重刑犯,甚至在清晨来临之前,全部杀了,以防有人利用长安牢狱的人满为患而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p>
元廓提前上朝了,因为今日……晋国公宇文护有话要说。所有的大臣,全部都来到了品级台上,等待着关键时刻的到来。/p>
宇文护出现在高台之上,当他望向群臣的时候,从他们的脸上,就已经看出全部的信息。侯莫陈崇等人缄默不语,好像随时都会睡着一样。/p>
而杨忠和李虎则一脸轻松,似乎一切事情,都无所谓,甚至与他们没有关系。/p>
只有于谨和赵贵两人面色有些凝重,独孤信则至今不见踪影,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p>
宇文护以前就觉得,六柱国与六官之间(仿周制度的六官),必然会掀起一场战争,只是没想到,叔父会将战争,放在他的头上!/p>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