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伯熬的药格外苦些,可确实有奇效,服药不过小半个时辰,我浑身感觉松快了不少,脑袋也不再昏沉了。
方才进来的时候大致瞥了一眼这处茅屋,一共三间房,我所在的是正室,想来是木伯的房间。我占了此处,木伯只好待在院子里。
央着默烟扶我出去,眼前院中一干人影倒让我有些吃惊。方才进来的急,竟没看见这里还有别的客人。
院中除了木伯和周隽沅,还有两位身形高大健硕的男子。其中一位男子一袭墨衫,侧对我而立,身姿挺拔,气度不凡,应是贵客;立在他身后,留着些许络腮胡的年轻男子大概是他的属下。
没想到,这一处简陋的茅屋,里面的人看来都大有来头。如此,恐怕木伯的身份也非同寻常。
“云梨姐姐!”
我腰间一紧,一声稚嫩的声音自下而上窜进我耳朵里,打断我的思量。
“朔凡!”我低头看清这孩子,惊讶的同时,又听见默烟焦急道:“你轻点,我主子还伤着呢!”
朔凡恍然大悟,俏皮地吐着舌头将胳膊撤离我的腰身,心虚道:“云梨姐姐,我可有弄疼你了?”
见我摇头,他朝默烟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跑回周隽沅身边。
朔凡那一喊,院中本在喝茶的众人都朝我看来,我登时有些尴尬。
“丫头啊,身子好些了?”木伯端着一杯茶吸吸溜溜地边喝边招呼我过去坐,“你这丫头也是个有福气的人,今日老头子我新得了一批好药材,正好给你用上了!”
默烟哭笑不得道:“这算什么福气!药材再金贵,哪里有人愿意为了用上药材去故意弄一身伤!”
木伯的脸憋的一阵通红,想反驳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哆嗦着嘴气的嘴角的胡须一颤一颤,这幅模样逗得朔凡倚在我身边掩嘴偷笑。
“若是方才回了府里,府中的药可有木伯这里的好?”我忍着笑意,瞪了默烟一眼。
默烟吐吐舌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端了杯茶,装模作样地品着。
我略带歉意地朝木伯道:“今日幸得木伯搭救,是云梨的福气。默烟说话冲撞您——”
默烟闻言,立时站起身来朝着木伯躬身作揖道:“谢木大夫救了我家小姐,默烟知错了,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木伯这才哼了一声,别过脸傲娇道:“你这个小丫头就是刀子嘴!正好老头我这院子后面有堆柴还没劈呢,你去劈完,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啊?”默烟求助般地看向我。
“应该的。”我笑了笑,朝默烟道:“许你一个愿望,这下总能去劈柴了。”
我不经意地朝周隽沅瞥了一眼,随即轻咳了一声。
剩下的话不必我再说,默烟眼睛一亮,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主子,我想同周少将军讨教几招,以后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呀!”
我故作为难地看向周隽沅,“今日真是麻烦周少将军了,若是少将军觉得默烟聒噪,那我——”
“沈小姐客气了。”周隽沅犹豫了一下道:“常听家妹念起你,我自然觉得你十分熟悉。‘少将军’‘沈小姐’这样的称呼未免太过客套,听妹妹唤你‘云梨’,”他直直地凝视着我,似是吞了一口气在胸中,“你若不嫌弃,以后便唤我‘隽沅’,不知我能否唤你一声‘云梨’?”
朔凡伏在我膝上,抬起头用圆溜溜的眼睛瞧我,稚气道:“默烟姐姐要云梨姐姐答应她一个条件才愿意去砍柴,隽沅师父也要云梨姐姐答应他一个条件才肯教默烟姐姐功夫。你们都欺负云梨姐姐!”
木伯闻言,呛得将刚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又是咳嗽又是大笑道:“瞧瞧,我这徒儿,人小,但通透!好!真是好!”
“嘿嘿!”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在一旁也笑得憨厚爽朗,“大月的姑娘人美心善,名字也好听!”
“格里!”那位背对我们而立的墨衫男子低喝了一声。
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又朝我憨厚一笑,朝那位墨衫男子欠了欠身。
低沉的嗓音带着冷寂,浓厚地仿佛是深沉的夜幕,将所有的事情都隐匿其中,不透半分。
周隽沅还在看我,仿佛我若不答应,他便要与我僵持下去。
我只好蠕动嘴唇,轻道了一声“隽沅兄。”又想了想,招来默烟,“怕是你以后要时时叨扰隽沅兄呢,你我情同姐妹,你还不快唤他一声‘大哥’,免得人家日后烦了你,见你就躲。”
默烟松了一口气,弯着眉眼叫了他一声“隽沅大哥。”
周隽沅笑着受过。
我僵硬的笑容在默烟和周隽沅的身影消失在往后院的拐角后,终于垮塌。我长舒一口气,然而对上那位缓缓转身的墨衣男子,我的呼吸不自觉地猛然一滞。
他侧对着我,冷硬的侧脸,如鬼斧神工雕刻过的五官,他的眼神透着常年累月积攒的肃杀和冷寂。这一刻,我仿佛置身在传说中那极寒之地,日光和煦,我却半分也感受不到了。
他彻底转过身来,我难免同他对视了一瞬。他的视线快速从我脸上撤去,可我的视线里还停留在他覆盖在左眼上的那副金线暗绣的墨色面具。
他也没遮掩,迈着悠悠的步子来到桌前,坐下,端了一杯木伯重沏的茶,抿了一口。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扮,不禁有些忘乎所以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他缓缓抬眼,凌厉的右眼带着腾腾杀气。
我心中一惊,眼神怎么也挪不到别处去,心下一急,手一抖,不慎将茶水弄洒了些。
“呵!稀奇,真是稀奇!”木伯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怕么?”
方才我的失态许是让他以为我被吓到了。
我十分诚恳地摇摇头。
我确实不怕,只是有点慌张。冥冥之中有种错觉——他没对我动什么杀念,只是想吓唬我而已。
木伯笑得开怀,“丫头啊,日后多来木伯这里坐坐。你可是比这两个小子顺眼多了!”
“两个小子”,大概是这位墨衣男子和周隽沅了。
“日后我和娘亲也住在这里,师父给娘亲看病,我就给师父当学徒。”朔凡从后院跑来,又蹭到我身边一脸认真道:“待我学成了,若是云梨姐姐不舒服,朔凡照顾你。”
我皱了眉,思索着该怎么谢谢他的好意,尽管我希望自己能身子康健。
“嗯——不对不对!”朔凡急急摆手,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言有些不妥。“云梨姐姐要长命百岁,身体安康!待我学成了,我就给姐姐研制长生不老的药!”
童言无忌,朔凡的雄心壮志将大伙儿逗笑,都纷纷向他打了招呼,好日后讨要一颗“长生不老药”。
朔凡絮絮叨叨地同我讲了他和他的娘亲是如何被周隽沅安排在这里,又是如何拜了周隽沅作师父,向他学武艺;如何拜了木伯为师父,向他学医术。又领着我去看了看他的娘亲,他的娘亲还在昏睡着,我们只看了一眼便退了出来。
天色将晚,我去后院寻默烟。该回府了。
后院里的柴火都已劈好,规规矩矩地摆成几摞。默烟和周隽沅正比试着。
我虽不会武功,可也能看的出,此时的默烟同周隽沅过招与她打弈王的招数不同,此时她的招式谨慎又迅速。
周隽沅好歹也是身负盛名的“大月战神”,武艺自然高强。许是他让着默烟,两人竟许久也没分出胜负。
从前只当默烟贪吃好玩,今日见识了她的真本事,倒真的对她刮目相看了。比武的她,就像是天地间自由翱翔的鸟儿,神态是那般畅快,身姿是那般肆意洒脱。
她来到我身边这么久,我还从未见过她像今日这样快乐。
是我束缚了她。
“丫头。”
我闻声转身,见木伯拎了个包裹。
“这些都是包好的药材。方才给你把脉,你体寒,这些拿回去每晚熬一包药水泡脚,不出月余就能见效。”
木伯将包裹塞进我怀里,沉甸甸的重量让我眼中顿时有些莫名的酸涩。
“沈姑娘快收着吧!”那位络腮胡子男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朝我笑道:“今日我们将这药材给木伯送来,他还说太多了呢,此番到了沈小姐手中,倒是有了好归属!”
我看了看怀中的包裹,有些讶异。这药是那墨衫男子送来的,木伯却分了许多给我。
见遥遥立在一隅的墨衫男子并无异常神色,我这才回了句:“多谢木伯。”
几乎是踩着最后一抹夕阳跨进沈府大门。管家在府门迎我,说等我回来了去父亲的书房一趟。
默烟不放心我,非要等在书房门口,扬言若是我受了欺负,她才不管那许多,定要去里面将我抢出来。
“父亲。”
我朝书桌后负手而立的父亲行礼,他僵直的背影松懈下来,缓缓转身朝我。
“回来了。”
“是。”
“今日在诗会,可有,”他将眼神移向别处,“可有什么事?云梨,为父很久没同你好好说过话了。”
我垂下眼眸,忍不住蹙眉。
娘亲死后,父亲对我十分冷淡,我曾十分羡慕沈云渘能在他面前撒娇欢笑,羡慕他对她是那样和颜悦色。他现下终于对我也是这般,我却一点也不稀罕了。
“父亲公事缠身,云梨不敢多做打扰。”我淡然回应,而后听见他低低的叹息。
今日弈王对我拳脚相加的事,父亲定然知道了,只是他的这声长叹到底是出自对我的愧疚还是另有深意,我不得而知。
我们各自沉默许久,他再次缓缓开口:“那日为父用家法惩戒你,事后为父心里也后悔。”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心头一颤。
我猜他大概会演一场苦情戏,同我说一说什么“骨肉亲情”,我明明知道他虚伪,可我还是想听。
“毓贵妃娘家虽不及周将军一家,可也是名将之后。她自打入宫就深受皇上宠爱,我们惹恼了她,只怕后患无穷。贵妃娘娘对你青睐有加,弈王爷也是一表人才。为父答应你娘亲,给你许一门好亲事的。”
我心中倏然一紧,恼怒之火几乎将我的双眼烧红!他凭什么,凭什么搬出我的娘亲来压我!他不配!
呵——什么骨肉亲情!他如今连这些虚伪的客套也不愿同我摆一摆了!
父亲不愧是这大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知道该舍弃什么,更知道该换取什么!
他此番温言相劝,不过是怕我彻底恼了弈王,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来。他畏惧安鸾一族,所以他还不想同我彻底撕破脸!
“大姐如今贵为妃嫔,二姐如今是刑部尚书的正妻。”我莞尔一笑,同他对视,“父亲,你说,我作为相府唯一的嫡女,我的夫君该是什么地位的人?我又该成为什么地位的人?”
他的眉头蹙成一团,沉声道:“你自然该配这天下最好的男子,你自然该成为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
“呵,巧了,今日弈王爷也说过这样的话呢。”我上前几步,隔着书案低声缓缓道:“如今皇后尚在,瑞王向来受皇上重视。弈王爷说女儿的眼光不如父亲您的好,可是父亲,不是皇后所出,终究都是庶子。”
父亲脸色越发阴沉,愤然甩袖道:“皇家之事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以为瑞王爷他就是皇后的——”他突然一滞,又断然道:“就算你愿意嫁,他也不会娶你!皇上也不会为你们赐婚。”
我惊讶之余,随即反问他,“既然如此,父亲难道就肯定皇上会允许我同弈王爷的婚事?”
我的话音刚落,我的耳朵便是一阵嗡鸣,脸上更是火辣辣地,却感觉不到疼痛。
父亲勃然大怒,狠甩了我一巴掌。我伏在桌案上,缓了许久才勉强直起身子。
抹了一把嘴角的湿濡,手上是刺目的鲜红。
我看着父亲,冷笑道:“看来,我跟弈王的婚事,皇上也未免会答应。父亲,您同毓贵妃未免太心急了。”
回了东苑,喝了口热茶,这才觉察心底凉地厉害。丽姨手忙脚乱地拿了凉帕子敷在我有些红肿的脸上,又气又心疼地埋怨我为何不知道躲开。
“丽姨,宫里可有有关安鸾一族的记载?”
若说这天下之事的记载,莫过于宫里的藏书阁,安鸾族的事情,定然也能从那藏书阁里找到些许线索。我总觉得,丽姨还有些事情没有告诉我,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可我必须知道全部。
丽姨怔了一下,摇摇头。
“药来了!药来了!”默烟匆忙从外面跑进来,将药碗往桌上一放,急忙吹着自己方才架在碗边的几根手指。
她愤愤道:“主子,方才在书房外等你的时候,恰巧看见李氏从书房的侧门出来。你父亲今天对你动了这么大的火气,八成跟她脱不了关系!”
我一时愣怔,李氏安分了这许久,的确不是她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