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威尔斯少将病房出来丢垃圾,正碰上玛丽亚和赛弗特医生站在走廊里。玛丽亚低垂着头,站在角落里低声啜泣:“医生,我真的、真的没法呆在那个病房里,我好害怕!”
出乎意料,这次赛弗特医生竟然没有爆脾气,反而无奈的叹了口气,很宽容的说:“那你就和其他人交换病房吧。”
玛丽亚闻言反而哭得更凶了,泣不成声:“没、没人会愿意跟我换。”
我走过去,透过虚掩的门向病房里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床上坐着一位重度烧伤的病人,脸孔已经完全毁容,狰狞可怕。
“辛迪,今天放学早点回来好吗?我们一起做好吃的点心。”玛丽阿姨求肯的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心脏在颤抖。玛丽阿姨永远不会原谅我。
“赛弗特医生,请一定让我来照顾这位病人!”我恳求说,仿佛多年前跟在贝朗特医生身后一次次苦苦哀求。
玛丽亚一愣,然后激动了,拉住我的手一个劲感谢,象遇见救命恩人似的:“辛迪,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擦干眼泪,欢天喜地蹦跳着跑进威尔斯少将的病房。
我从赛弗特医生手里接过病例,快速读了一遍,诧异看向他。这位病人全身上下大面积烧伤,几乎没有几块完好的皮肤,而且已经出现多种并发症,事实上,这种重度烧伤,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情况这么危急的病患,照顾起来一定得小心再小心,怎么能交给完全没有经验的女孩?赛弗特医生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脸孔忧伤。我立刻明白他不愿说出口的意思:尽人事,听天命。所以他选中面相讨喜、性格乐观开朗的玛丽亚,给病人调剂心情,希望有助康复。
我看了眼病例上病人的名字──爱德华?雪法利尔,顿时更加急于照顾他。
我从小是听着雪法利尔中将的故事长大的,没有人不知道他的鼎鼎大名,尤其在阿莱。雪法利尔将军是阿莱人,他十五岁参军,作战勇敢、身先士卒,立下过数不清的不朽功勋,一步步从普通士兵荣升为将军,他的一生都驻守在边疆,不婚不娶,被视为帝国军人的典范。作为奥古斯塔王子麾下最出色的将军之一,相比“飓风之狼”巴伐利亚公爵,雪法利尔将军不仅赢得了部下的尊敬,连敌军将领都很仰慕他。一些军事学家认为雪法利尔将军不聪明,因为他用兵堂堂正正、不擅奇谋诡道,但却没有人批评他不会打仗。奥古斯塔王子总是把最难的攻坚、最危机的断后任务交给他,而他也总能胜任。他用兵风格不急不缓,稳如大山,坚若磐石,对阵雪法利尔将军,即使牙口再好,也会崩坏自己的大牙。曾经有敌方将军盛赞说:“我宁肯面对三个飓风之狼,也不愿意面对一个雪法利尔。”雪法利尔将军发迹后仍然生活朴素,和士兵同甘共苦,这位将军甚至没有外号,大家都敬仰的称呼他“最可贵的军人”。
许多人说,奥古斯塔王子不拘一格提拔了平民出身的雪法利尔,才使他获得了施展才华的舞台,成为帝国天空中最闪耀的将星,但王子有一次却公开说:“不是我成就了雪法利尔,而是雪法利尔成就了我。”
在安卡拉战役中,我军的指挥部遭到袭击,一枚燃烧弹击中了指挥所。是雪法利尔将军亲身从火场中把奥古斯塔王子和许多位高级将领背出来,最后指挥所倒塌,将军险些葬身火海。没有他的牺牲,我军就失去指挥,十万将士会葬送性命,更不会有安卡拉的重大胜利。
爸爸曾经向我讲过他追随雪法利尔将军作战的一次经历。那时,爸爸所在的军团战败大溃退,连军团的最高指挥官、大贵族将军也被击毙。四面全是敌人的部队,爸爸带着几名士兵到处躲藏,有好几次险些被搜索的敌军抓到,爸爸说他当时已经完全吓破胆,只知一路逃跑。这时,他遇到了雪法利尔将军。当时,雪法利尔将军坐在一辆军车上,正在奉王子命令收拢溃兵,他以平静缓慢的语调对爸爸说:“士兵,欢迎归队。”不知怎么,爸爸在看到雪法利尔将军的第一眼一下子就心定了,而且对自己的胆怯逃亡羞愧万分。将军很快把前线逃回的散兵聚拢起来,在他的组织下还打了次成功的反击,把战线稳定下来。爸爸说起这段往事时特别自豪自己曾经在雪法利尔将军麾下作战过,因此,爱屋及乌,我对这位将军也充满了仰慕。
“李女士,”赛弗特医生郑重说,向我谦逊的低下头,求肯道:“请你一定好好照顾将军,拜托了。”这位将军赢得了大国医的敬仰。
我走进病房,望着将军,立刻全身都开始痛起来,尤其是整张脸痛得快要掉下来。我这人一向容易感同身受。我堆起微笑亲密的打招呼:“日安,爱德华!”
病人向我的方向转过脸。他的眼睛被火熏坏了,眼珠呈现鬼魅般的灰白,看着我的视线并不聚焦,因为已经看不太清楚东西。“日安,女士。”他礼貌说。他歉意而担忧的问道:“刚才把那位小女孩吓坏了吧?”
我摇头。“完全没有。换护士是因为──”,我骄傲的说,“我是最棒的护士,擅长征服最烦人的病人。”
将军仰头大笑,浑身震动。当他笑出来时,因疼痛而脸孔扭曲,但他没有停止,还是大笑出来,很开朗。他笔直向我伸出手臂,动作没有贵族式的轻缓优雅,却真诚坦荡,显得豪迈磊落,透出一股自然而然的高华,让人不由心折。“自我介绍,爱德华?雪法利尔,很高兴认识你。”语气中带着一丝奇怪的惊喜。
“辛德瑞拉?李。”我握住他缠绷带的手,“很高兴认识您,中将大人。”
“哦?原来是火玫瑰!”雪法利尔中将做出古怪的表情,打趣说:“老实说,现在我有点对火敬而远之。”
我气呼呼叉起腰,一副冰冷的样子:“那么,中将大人,我会立刻让你领略冰雪的威力。”
中将又大笑,心情特别痛快!
我开始询问他每天的日常安排,饮食习惯,有什么特殊要求,等等……
“我想喝酒,可不可以啊?”中将恳求说。
住院病人不允许饮酒,但是,想起赛弗特医生的脸色和他安排女护士的目的,我点头笑道:“只有一小杯,低度酒,你可千万别让医生发现啊,他一句话就能让我大赛除名。”
中将马上举手庄严发誓,我被他做作的样子引得也咯咯笑起来。
“终于开心些了啊,听你的声音,似乎总隐藏着一丝悲哀。”中将慈祥的问:“孩子,你有伤心事吗?”然后,不等我回答,他立刻醒悟的哦了一声,由衷赞美说:“西米蒂斯少校是位好军人。”
我的眼泪忽的冒出来。“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最棒的英雄!”我大声说。
“听你这么说,我有点伤心啦,我也是好男人啊!英俊、潇洒、强壮、开朗、幽默……”他不喘气一连说出好大一串赞美词,喋喋不休,似乎玛尔斯男性应具有的优点全部集中在他身上,没等说完就气喘吁吁剧烈咳嗽起来。我这才知道他体力衰弱得厉害,之前只是在强打精神配合我。我不是病人,怎么反倒成为被安慰的对象了?这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啊!即使自己正在病痛中,却还能如此细心,关注别人的痛苦。
我小心扶他躺下:“睡一会儿吧?晚饭时间再起来。”
中将摇头:“以后有的是休息时间。”我连忙把脸扭过去,伤心不已,然后想起来,他的视力不好,看不见我的眼泪。
中将大人问我几点了,让我帮他打开收音机,他想听弥涅瓦校园广播台。我想即使他看不清,也觉察出了我的悲伤,无论我怎么尽力伪装。年龄,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他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人,已心如明镜,所以,他急忙让我忙碌起来,忙碌让人遗忘忧愁。我被他来来回回指使得团团转,心情却渐渐变得爽朗,胸口中仿佛有股温暖的热气在流,甚至能时不时的开怀笑出一两下。伊利亚特去后,我还是头一次这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