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浴室,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重重喘出一口气。冷空气让我过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我不该跟他争吵的。他想要一个热情的大家庭,想要子孙繁茂,以此来弥补他冰冷孤独的童年,我理解他,甚至,当他这样述说时,我忍不住怜惜他。只是我仍然不能理所当然的接受他的梦想,我想我更爱自己。
奥古斯塔从浴室走出来,身上穿上浴袍,头发里的水顺着脖子流淌下来。他站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背着手,沉默看着我。空气似乎凝滞。我们都感到气氛僵硬尴尬。
我站起身,问:“怎么头发这么湿?莱因哈特没给你擦头发吗?”
“我让他在温泉里多泡一会儿,他一个劲打喷嚏。”他解释说,关怀自然流露出来。
我微笑,马上找了条毛巾,“来这里坐下,我给你擦头发,冬天头发不擦干,很容易感冒的。”说完,觉得自己很怪异,象教育小孩子。但他没因此责备我无礼,乖乖走过来在椅子上老实坐下。
我拿着毛巾轻轻在他头发上擦拭,毛巾渐渐湿润,他的头发在我手中变得柔软光泽,我的动作更加轻柔。啊,我真喜欢他的头发!
“我们不该争吵。”他轻轻说。我感觉他似乎是想向我道歉,只是他的骄傲让他难以说出口。
“嗯。”我赞同应了一声,道歉说:“我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请您原谅我。”
他轻松的吐出一口气,道歉这时变得容易些:“我也没克制住自己。在你面前,我经常控制不住情绪,说一些不经大脑的蠢话。”
我现在已经不再为他说的那些伤人的话感到伤心,当他发泄他的愤怒和悲伤时,他只是在作真实的自己。“那就别控制了,随便些很好。你知道,男女之间总免不了吵架的,这很常见,家家户户都这样。”
他轻轻笑一声,自嘲道:“就像乡下那些结婚二十年、无所顾忌的老夫妻?”
我也禁不住笑起来:“对,就是那么随便。”我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他光泽的头发,心中爱怜满溢,“你不需要向我摆王子的权威,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好了,生气也好,伤心也好,统统发泄出来就好了,让自己放轻松就好。”
他慢慢伸出手臂,环起我的腰,把脸颊贴在我的小腹上,带着一缕脆弱,恳求说:“给我生个孩子,王子公主都好。”
我呆了一下,轻问:“你会娶我吗?”
他半天没说话,然后站起来,拉起我的手:“跟我来。”
他拉着我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两名卫兵见王子穿着浴衣领着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为王子开门。走进办公室,里面也有一名卫兵站岗。“退下。”王子命令。卫兵瞧瞧王子的衣着,又看看我,脸色怪异起来,急忙敬了个礼跑出去。
“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好奇问。
王子轻笑,反问:“噢?为什么你不问我要对你做什么?瞧卫士刚才那浮想联翩的脸色。”
我噗的笑出来,理所当然道:“这里是你的机要办公室。”他肯定有重要而机密的话要说。
王子不再调笑,走到办公桌前,在椅子里坐下。我扫了眼四周,没有第二把椅子,只好站在桌边。“你要说什么?”我又问。
他的脸色严肃,前一刻情人的温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政权人物的冷静和理性。他问:“辛迪,我要你仔细考虑清楚,然后诚实回答我:你真的想要成为王妃吗?你认为你合适作一名王妃吗?”
我不想要,也不合适,这个问题我早就清楚明白,但是,我背负责任,背负着许许多多人的希望。救国会的兄弟在生死线上挣扎等待大赦,革命党期待着改革、限制贵族特权,退伍军人俱乐部的老兵需要救济金,全国人民都在盼望战争结束,然而,他们手中没有权力,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他们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必须得当王妃,将来当皇后,才能帮助他们。
王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那个时候的你,纯净得象一颗清晨花蕊上的小露珠,那么美,美得让人心碎,一下子就吸引住我,我当时就下决心要把你抱在怀中,让你安静的依偎在我胸口,极尽宠爱。你是我的珍宝,一直都是,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你相比。”
他的声音那么柔情动听,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
“但是,你很快开始变了,越变越厉害,变得复杂,变得顾虑重重,变成一个带着权力心的政治生物,在你身上,我再也看不见列车上那个纯粹的、一心追逐爱情的真诚女孩的身影。”
“我……”,我张口想要辩解,他责备的目光把我的话全部堵塞回去。我确实变了,变得连我自己也几乎认不出自己,我也想回到过去,可是做不到。
“有好多次、好多次,我太失望,都已经决定不再爱你了,但是,”他无奈摇头,没有说下去,最终拾起我的手,紧紧握在他的大手中。“辛迪,如果你想当王妃,那么总会有许多怀着各种各样目的的人聚在你身边,迫使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你觉得这样对你真的好吗?”
可是,无论革命党还是救国会,他们都是拥有崇高理想的人,我无法看着他们奋斗牺牲,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我知道,因为你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博格宏?瑟列斯坦,所以你和革命党人走得近。我之所以从不吭声,任你为所欲为,是因为这些革命党对你没有伤害。这群人,”王子嗤笑一声,“为国的心是好的,也有令我钦佩的高尚品德,但是,即使是瑟列斯坦,写了一本大道理的书,仍旧是迷茫的,他们不知道怎么用正确的手段去改变这个国家。现在这个世道,已经不是一百年前的温和年代,手中没有武力,他们所有政治主张都是一场空,废除贵族特权、平均地权,这些理想绝不可能由他们实现。你继续跟他们来往,有什么意义呢?”
我说不出话,因为我赞同他的观点,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革命党缺乏有力的行动,这点远远不如救国会。
“至于骷髅会,他们只是一群恐怖分子,他们的行动与国与民毫无益处,纯洁的小女孩绝不应该与这些人有任何牵扯。我怎么也想不到骷髅会会把你推到前台,让你做他们的名誉首领。你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吗?在你的身份暴露后,当天夜里,皇帝就派出国家安全部的人来逮捕你,是我把他们拦下来。第二天一早,天没亮我就守在美神宫宫外等宫门打开,急忙进宫面见皇帝,向皇帝保证说我已经收服骷髅会,把这件事揽在我身上。你以为我为什么向你要骷髅会的信物?我在保护你。可是,你以为我贪图权力。”王子重重指责,身体向后一撤,远远望着我,冷淡道:“你根本不信任我。”
“我信任你!”我刚要大声说,忽然心里一阵翻搅。我真的信任过他吗?我发现没有。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要真正的去信任他呢?原因在哪里?
一股委屈猛然窜上来,“当时你的眼睛那么可怕。”我说。
他一怔,呆望着我,然后垂下眼睑,半天后,拾起我的手,轻柔在我手背上落下一吻:“我是保护你的人,你没有任何必要害怕我。”他抬起脸,他的眼睛再看不到那黑色的野心之火,柔和得象一汪泉水,让我融化在他的爱意里,“我不想要你继续为骷髅会卖命,我想要列车上我的那个纯真女孩回来,辛迪,我想要真正的你在我身边。我的公主,我的珍宝,你愿意回来吗?”
我的眼泪顷刻流淌下来:“我愿意。”
他稳重的点点头,向我伸出手掌。我紧紧攥了一下戒指,犹豫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颜色很深,我看不明白。“傻孩子,你没有保护救国会的力量,但是我有。”他沉稳说。
于是我把戒指放在他的手心,“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们,他们只是一群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我恳求。
他点头:“我保证。”,迅速收起戒指,“谁是骷髅会的首领?”
我颤声答:“是、是巴菲特将军。”
王子惊讶,站起来在办公室内踱了几圈步,走回办公桌前抽出几张纸开始写字。我想了想,没敢去看他写了什么,既然选择了信任他,就不可以再怀疑他。他的书写很快,没过多久就写完了几页纸,盖上他的元帅大印,把那几页纸放进信封,用火漆封好,叫进来一名忠实的卫兵:“你立刻去安卡拉,把这道任命亲手交给巴菲特将军,告诉他,如果安卡拉战局有变,我任命他为最高指挥官,有权调动在安卡拉的一切军力。”
我舒了口气。如果安卡拉再打起来,巴菲特将军不会成为为贵族们断后的替死鬼了。“谢谢您,殿下。”
他皱着眉问:“我的宫里有多少骷髅会的人?”
“嗯……一名卫兵,一个园丁,还有我的女仆。”我急忙强调说,“他们只是在保护我。”莱因哈特会把他们都赶出宫吗?
“他们可以继续履行他们的责任。”王子大度说,担忧涌上他的脸,他严肃道:“辛迪,你知道你的处境多么危险吗?”
当然知道,皇帝想抓捕我,但是,我甜甜的向王子笑起来:“你保护我。”
王子紧绷着脸:“你还是一点也不明白。你险些死了两次,就在我的宫殿里,在我的保护下。”
但是,我仍然活得好好的,不是吗?虽然中毒一次,但莱因哈特及时发现;被陷害一次,莱因哈特马上查明。“莱因哈特非常能干!”我由衷赞美说,充满感恩。
“他是个笨蛋。”王子恼怒道,“屋大维娅?凯撒是个替罪羊,他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拿个替罪羊糊弄我。”
我想了想案子里的好多疑点,道:“也许莱因哈特忌惮真凶的背景。”如果是使徒家的公主,莱因哈特能怎么办呢?连皇帝都不会为难王尔德小姐,我们这些小人物死了也是白死。
王子疲惫的坐下:“是啊,莱因哈特一个小小内侍能拿皇帝怎么办?他只能推出个替罪羊,让事情快速了结。”
什么?我重重打了个寒战:“真凶是……是……”
王子无力点头:“还有谁这么大胆,敢肆无忌惮的在我的宫殿里持剑行凶,杀害王妃呢?温泉宫以前是鲁道夫的宫殿。皇帝不满意西尔维亚作王妃。”
他沉默了很久,眼圈通红,脸孔黑暗,牙齿因强烈的愤怒咯吱响:“他竟然狠心到连自己未出世的亲孙子都杀掉!”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所有我爱的人,他都要毁灭。”
我打了个激灵,他的眼睛非常可怕,泛着地狱血红的幽光。
他嘿嘿冷笑起来,恍然大悟似的,觉醒道:“现在,我终于学到教训了!终于!我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亲手去拿,绝不能等待别人的施舍。总有一天,我会让鲁道夫看看,这个国家,谁才是主宰!”
我战战兢兢呆站着,一股黑沉沉的雾气一点点从地面爬起来,渐渐笼罩他全身,似乎什么重大的变化正在他身上迅速发生,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的黑色世界我无法踏入,我感到正在失去什么,于是拼命回忆列车上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然后惊慌的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突然变得一片模糊,只有黑沉沉的雾从每一个血淋淋的角落升起。
“殿下!”我畏惧的唤了一声。
他的视线慢慢的聚焦在我身上,以一种古怪的、带着估算的眼光盯着我。他从来没有用这么怪的眼神看过我。我害怕的退缩,后腰撞在办公桌上。
我鼓起勇气大声叫:“奥古斯塔,你在想什么?”
他身体一颤,恍过神来,严厉道:“不许直呼我的名字。”
“我、我非常抱歉,殿下。”我颤抖说。
他的眼睛闪了一下,里面深邃的暗光渐渐褪去,缓慢道:“辛迪,现在你明白你所面临的危险了吗?鲁道夫皇帝非常不喜欢你,他认为你的思想太激进,他曾经数次正面提出要我把你赶出宫,说你是长在我身上的‘毒瘤’,必须切除。如果你执意要当王妃,你就要冒上生命危险。我一直在保护你,所以我从不露出任何要立你为妃的念头。成为我的情人,简简单单的相爱,你才能一辈子平平安安。”他叹息一声,“宝贝,你的安全和快乐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
我点头,终于了解他的苦心。
“那么,现在你还想当王妃吗?”他劝说的问。
我真的、真的不想当王妃,我想和我爱的人一起回家乡,简简单单过日子。我使劲用手揉眼睛,“我、我……”,我诚实道:“我想成为你的妻子,两个人,一辈子。”
他静静望着我,很久没有说话。“辛迪,你太容易冲动,总是依靠本能做出些任性、出格的事情,真的不是合适的王妃人选啊。”他批评说,然后,他拾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印下一吻:“人人都在按自己的想法胡乱猜测我选妃的条件,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复杂,我其实和所有玛尔斯男性一样,只是想要个性格温顺、不用我多操心的妻子罢了。”
他肯定的允诺:“亲爱的,如果你肯为我做出改变,我将非常荣幸的迎娶你。”
我终于忍不住,靠在他的怀里呜呜的哭起来,却没有即将结婚的喜悦,而是沉重的伤感,深深渗入我的身体每一处。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叹了很多声气,一直等待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替我擦干眼泪,严肃道:“辛迪,从今以后,你必须要格外谨慎,出行时安排好侍卫,我允许骷髅会和退伍军人俱乐部在宫内、宫外任何地方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当心,警惕王尔德和施特凡,她们两个人与你两次受害都脱不了关系。但是,”他强调:“更关键的是皇帝的态度,所以你必须按照我的话去做每一件事,绝不可以自作主张。然后等待合适的时机,我会想办法让皇帝接受你。”他严厉的问:“记住了吗?你必须、必须完全按照我的命令做,绝不可以有一丁点错误,否则,我无法立你为妃。”
我使劲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