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课铃响起，贾天机将讲义收拾好，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快到青龙堂的时候，一个在藤椅上摇晃的老人出现在他视野里，老人比他更早的发现了对方，笑道：“走回来的？怎么？心情不好？”

贾天机苦笑一声，没有接话。

老爷子大笑，完全没有安慰对方的意思，灵活的把玩着那对被岁月打磨的圆润水滑的文玩核桃，揉、搓、压、扎、捏、蹭、滚……花样繁多、不一而足。这对核桃纹理清晰，大小一致，重量几乎相当，属于文玩核桃中最珍贵的“花中花”，论品相更是仅次于传说中的顶级“四座楼闷尖狮子头”，市场上向来有价难求，十分难得。

老爷子姓史，最近才搬过来的，就住在贾天机隔壁。这老头外表看上去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身上有着股贾天机说不清道不明的悠长意味，他将之归结于岁月沉淀才能形成的独特阅历。

开始老爷子还逼着贾天机叫他一声史太爷，奈何贾天机宁死不从，只肯叫他老史，老人吹胡子瞪眼他也无动于衷，无奈中只能作罢。

史老爷子朝他招了招手，微笑着发出了邀请：“来，下一盘！找不到合适的对手，我这棋瘾都憋了整整一天了！”

贾天机点头，说老史你既然想被虐，那就满足你！

老人咔嚓一声收了那对价值不菲的花中花，从藤椅上站起进里屋拿棋盒，边走边说：“这才对嘛，何以解忧，唯有下棋嘛！”

这年头会下围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自从一千多年那个叫alphago的人工智能横空出世后，围棋就开始江河日下，混的是一天不如一天。

历史上倒也有过一些胸中憋了一口恶气的当世国手主动请缨去找人工智能的麻烦，奈何再强的国手在这些冰冷的机器面前全部铩羽而归，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愿意去做这种自不量力的事情了。

有人点评过，顶级棋手能在人机棋局中的前五十手还能和智能勉强争一争长短，毕竟围棋变化太多太杂就连机器都不能完全算清。但是一旦被它拖入后期，人类的思维速度在这些冰冷机器面前便如滚汤浇雪、不堪一击。

没有人喜欢必输的局，所以这些年玩围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贾天机倒是真挺喜欢下围棋的，毕竟武当山上的娱乐项目实在太少，老爷子对新闻里某某人工智能打败国手这件事很是不屑一顾，他说过一句贾天机颇为认同的话：

围棋是君子的游戏，这种东西就不应该掺杂太多的胜负之心，赢了输了都是一个乐呵。人工智能？那是什么东西？我输了棋会难过，它赢了棋会笑么？

贾天机名义上算是个现代联邦人，但是受贾无极熏陶多年骨子里其实依然算是旧时代的产物，这才保留了下围棋的秉性。不知为何，眼前这古怪老头也喜欢下棋，而且棋力强到可怕。

根据贾天机这些日子的观察，老爷子下棋时的大局观极强，他最喜欢的招数就是温水煮青蛙，当你还在忙着想该不该吃掉那一小块的边角的时候对面已经不知不觉间将水温又上调了一度。

按照老规矩，贾天机从棋盒里随意抓出一把黑棋藏在手心秘不示人让老人猜子。

老爷子想都没想从棋盒中捏出一枚白子，意思他猜棋子数目是单。贾天机松手一数，7颗，又让他蒙对了，老爷子笑着说承让承让，开始执黑先行。

对于高手而言，一个先手便意味着无穷优势。不过这老头却不一样，很是特立独行。他先是捏起一枚黑子，想都没想直接落在了棋盘最中心那独一无二的星点之上，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贾天机对此没有任何意外，提白子后行。

这个位置在围棋中有个专门的术语，叫天元位。

第一次和老爷子下棋的时候，老爷子也是以天元开局，贾天机还以为老头下错了，善意的提醒他可以再想想。毕竟哪怕围棋的初学者都知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这样的话，第一手落子棋盘正中央的位置几乎可以说就是下了一手废棋。老爷子闻言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继续。

后来他才知道老头是故意下这里的，这些日子他和这个浑身透着古怪却怎么也看不透的老头总共下过20多盘棋，每次猜子老爷子都能准确猜中单双夺得先手，但是每次他落子的时候却又偏偏非要浪费掉这个先手，老爷子的第一子位置永远不变，只下天元。

抛开友人之间不计成败的游戏切磋不谈，历史上大师之争中起手下天元的人，有，但是下场好的不多。

第一个提出天元理论的是个叫涉川春海的古代棋手，这货没事干就喜欢仰望星空思考“我是谁”之类的高深问题，差点把自己弄成一个疯子，最后他整理了三年看星星所得开创出了围棋天元说的理论……他认为黑棋天元开局可以必胜，然后带着他的理论全国各地的去挑战各路高手。说起来这家伙棋力还算可以，刚开始确实让他连赢了好个当世名家，风光的不要不要的，走在路上都有小姐姐找他要签名。可惜在他最风光的时候遇到了年轻时的棋圣本因坊道策，被人家只用了80手就打得妈都不认识，春海兄觉得丢了面子，从此一蹶不振，永久退出棋坛。

本因坊道策时代后的二代棋圣江流年轻的时与本因坊道策的那局成名战也是起手天元，可惜最后两目惜败。江流回来后痛定思痛，放弃天元定式开局，另辟蹊径，花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开创出了震古烁今的天地大同式，这才成就一代棋圣之威名。

历史上倒也不是没人用天元开局赢过，棋王吴清源征战日本时就玩过这一出，不过他玩出了新意。第一手开局天元，他的对手，那个绰号棋佛的男人木谷冷笑一声，执白后行。让他没想到的是，后面不管自己下在哪里，吴清源这不要脸的家伙总是会执黑也在对称处下哪里，一副我赢不了你你也别想赢我咱就这么耗着反正我抗饿的无赖模样。当时围棋还没有贴目的说法，所以天元模仿棋理论上是可行的。木谷一看，差点被气吐血，和裁判发出了抗议，裁判拿着棋盘规则看了半天，无奈道这没有违反规矩，于是就这么拖了下去，棋局直到中午暂时封盘的时候都没有任何变化。就在木谷最心烦意乱的时候，吴清源瞅准时机突然变棋，将措手不及的一代棋佛斩于马下，踩着他的尸骨赫然上位。

虽然有棋王吴清源的特例在，不过总体来说下天元棋的都没什么好下场，也不知道这老爷子在发什么疯。

贾天机撇了撇嘴，笑说：“老史，你又装神弄鬼！不过既然你下了一手废棋，那我也不占你便宜，我这一手下在哪全看天意。”

说罢，他从棋盒中粘起一颗白子，拇指轻轻一挑，白子在空中旋转着跳向棋盘。

棋子在盘中弹了两下，最终尘埃落定，在棋盘的第九行，第五列稳稳的停了下来。

九五？

一生信科学也信命的史老爷子眼睛眯了起来，天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