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栖仙山黑瓦黄墙的全真观内,一片祥和。
观里有一片一天拔高一节的茂密竹林,中央是一口大天井,井旁摇晃着一张藤椅,椅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搁着一盏青花瓷。周围是一圈从山巅巧妙引来的清澈流水,三尾硕果仅存的大红金鲤惬意游曳。
那个独自登山的不速之客走到门边,抚摸着上一任老观主羽化之前留下的十二字碑刻真言,感慨万千,不愧是号称天地大变后最接近“真人”级别的神仙人物,一手字入木何止三分。
特意穿了一身西服的他忍不住将这对大气磅礴的楹联默念了出来——
气象可参天地,斡墨欲贯古今。
铁画银钩、功参造化的十二个字。
观内等候多时的女人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身。
四目相对,恰如二十年前的初见面。
最好的年华给了最好的人,可是陪你到最后的却不一定是那个人。一个人身边的位置只有那么多,你能给的也只有那么多,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有些人要进来,就有一些人不得不离开。哪怕微笑着说依然停留在时光的原处,其实早已被洪流无声地卷走。
赵安邦仔细看着眼前这个离开的女人,她还是那个衣着简单却精致的她。一身藏青绣花旗袍,一双复古绣花老北京布鞋,风姿绰约,娆而不妖。
一个是吸金怪兽企鹅实业的最大控股人,一个是联邦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
政商两界最强的两人竟然曾经同枕而眠做过十几年的夫妻,这事儿要是说出去不知道得吓掉多少人眼珠子!
赵安邦这一趟出行极其隐蔽,除了某个隐藏在暗处的贴身护卫其他谁都没有捎上,他不想有多余的人打扰到自己和她的重逢。
赵安邦望着容貌不减当年的优秀女人,叹了口气:“这些年,委屈你了。”
马小芸披着一件淡青色外套,她拢了拢被雨后清风吹散的头发,讥讽道:“翻云覆雨的赵大总督,有什么是能逃得过你的算计的?整个t9都以为你要被瓮中捉鳖了,殊不知你才是钓鱼之人,这份骗人的本事可是丝毫不减当年啊。”
赵安邦听着马小芸的挖苦,自然知道她所谓“骗人”骗的是谁,也不反驳,毕竟当年是自己欠了她的。他苦笑道:“栖仙山是个静心养性的好地方,你能找到这么一个钟灵毓秀之地,我挺羡慕的。”
马小芸冷哼一声,“别扯这些没用的,有屁快放!老娘不是二十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一句话就能上钩的小姑娘了,没心情陪你在这受这倒春寒的苦。”
有屁快放?向来端庄从容如皇后、温文尔雅到了骨子里的马小芸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粗鄙不堪的词语出来,这四个字如果传出去,恐怕能让无数认识她的人活生生瞪出一双眼珠子。又或者这才是马小芸真正的样子,也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才会退下“母仪天下”的伪装,毫无保留的展露出真正的自己。
赵安邦伸手拢开先前登山时被雨水打的有些凌乱的头发,发迹间隐约可见一两根隐蔽头发,笑道:“小芸,你我夫妻一场,难得见一次面就不要把时间放在没意义的争吵上了。”
马小芸冷笑道:“夫妻?抱歉,现在不是了。”
赵安邦对她的刻薄言语也不恼火,走近几步,柔声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甜的非说是苦的,苦的非说是甜的。当年你要肯服个软,哪有温庭那女人什么事儿?就算再不济……你也不应该因为赌气故意安排我和她见面啊。”
马小芸冷笑:“色迷心窍,还怨到我头上来了!因为那女人,你爬到了现在的位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安邦仍是半点不生气,涩声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这话憋了这么多年,一直想当面对你说,以前不说,是过不了心里这道坎。今天不说,是怕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原本按照我的计划,三年后联邦的大军会带着四百架机甲直接空降到反叛星,横扫t9老巢。没想到太史公那老狐狸那么滑溜,他根本不给我这三年的时间,提前发动了这场屠龙大局。
燕京这场突如其来的博弈,我和太史公互为钓鱼之人,谁胜谁负,天知道,总之输的人很可能会没命,所以有些事儿得提前安排。
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死后,赵家就交给青鱼去打理,要是她不喜欢,你这个当娘的就多担些担子。虽然你不愿意承认自己现在是赵家女人,可你毕竟还是青鱼她的母亲。至于安全方面,让青鱼搬去她外公那住吧,我那处处看我不顺眼的老丈人一天不倒下,青鱼就一天没人敢动她,这点我很放心。说起来,我赵安邦这辈子做了不少大赚特赚的事情,但是最赚的一次,不是通过那场豪赌赚来了联邦总督这个显赫头衔位置,而是用一朵狗尾巴花和两行狗屁不通的诗就把你从马家大院里拐了出来。这么多年了,一想到马老头气到跳脚的憋屈模样我就浑身舒服,跟喝了一杯最好的陈酿一样。”
马小芸扭过头去,没有看赵安邦的眼睛,说道:“我当年猪油蒙心加上瞎了眼,才被你三言两语哄走,要是再来一次,肯定不会上了你的当。”
明明雨已经停了,马小芸的脚下还是掉下一颗又一颗的雨滴。
赵安邦抬头凝视着马小芸那张熟悉到了骨子里的侧颜,轻声说道:“我们都老了,我头发已经染过三次,你比我好点,也好不了多少,你表面看上去‘鲜花卓锦’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已‘烈火烹油’,这么多年夫妻,这个你瞒不了我。我赵安邦的缺点就是野心太大,不肯安于现状,所以在政坛能爬得很高,但是一旦跌下来,相应也会摔得很惨。小芸你呢,一辈子不肯低头,这个不好。别看你我现在都是位极政商两界巅峰的所谓‘大人物’,其实活得都不算痛快,一辈子笑的次数加起来估计还没有大马路上笑脸迎人的小商小贩一个月来得多。如果……如果我死了,以后你多笑笑。”
脚下“大雨”好容易止住,马小芸揉了揉眼睛,嘲笑道:“酸给谁看呐?”
赵安邦看着她那张脸,沉默许久,然后略带后悔的开口道:“那会儿我穷得叮当响,和你结婚连一套房子的钱都出不起,你嘴上说没事,我心里却是很介意的。后来我努力拼了那么多年,房子终于有了,而且还不止一套,可……”
马小芸心有灵犀的接着道:“房子有了,家却没了。”
……
……
与此同时。
燕江大桥上,一个男人终于鼓起自己一辈子累积起来的所有勇气,对另一个女人说:“你想要一个家么?我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