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老太爷手中缓慢摩挲着一颗被岁月打磨的水润光滑的黑色棋子,笑容温和。
——————
“到封武星要好几天的车程,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跟那女孩子一起学了下棋。说起来我似乎从小学东西就快,她只粗略将围棋规则跟我说了一遍,我就心中有个框架了。”
她将棋盒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盘却搁不下,她想了想,就小心用手托着,问我:“你没人送么?”
我苦笑一声:“父母出生不好,都是练武的,赶上联邦《封武令》,现在也不知道被遣送到哪儿去挖晶矿了。”
她同情的看了我一眼,跟我说:“要坚强,对未来要有信心。”
真是俗套的劝解台词啊,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着心里很暖。我笑起来:“还说我,你不也没人送吗?感觉你棋瘾挺大啊,这么乱还不忘下棋?”
她一边将黑白两色棋子分成两拨,一边说:“我要谁送?我妈告诉过我,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只要饿不死,生活就有希望。来,我们不按照规矩猜先了,你先走。”
我虽说是围棋的初学者,但是骨子里也是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不愿意占她一个女孩子的便宜,就下了一手废棋,落子天元。
我的黑子刚落定,她的白子已经啪的一声磕了下来,比我还快,说:“我教你啊,围棋不能下中间的,金角银边草肚皮,要先抢边角位置。嗯,到你走了。”
我看着她认真下棋的样子,一大半的心思全飘到棋盘外了,手在棋盘上游移着,半天下不了一步,生怕这盘棋太早结束。
说起来她虽然喜欢下棋,其实下棋水平实在一般化。我前几盘是真输给她的,不过在第六盘往后,其实我已经有把握赢她了,最少也能拼个和棋,可我还是输。所以她也就一直以为我还是那个初见面时的臭棋篓子。
——————
贾天机听到这抚掌大笑:“输了围棋,赢了人生啊,高,实在是高!”
史太爷瞪了他一眼,却发现以往凌厉摄人的眼神对这厚脸皮的家伙居然完全不奏效,自己也笑了起来,史太爷又继续说了起来:
“到了封武星后,我被发配到了2号晶矿。由于是刚被开发出来的荒星,那里到处都缺水、断电,气候酷热,更别提晶脑这种现代化的联邦设施了。
在2号矿坑里,我要做的就是不停的凿岩、挖土、筛沙。要是运气好能多凿出几块能晶,那天的日子总体会好过一些。但是如果运气不好那天一块能晶都没能挖到,那可就有苦受了。
由于没电,我们只好从矿井深处找一些渗漏的石油自己蒸馏做成简易的矿油灯,那玩意儿不仅味道大,而且光线很黯淡,只能照亮大概五六米的距离。现在回头想想,那盏矿灯照亮的不仅有五六米的距离,还有我五六年的光阴。
不挖矿的时候,我会和被分配来的其他工友一起种点儿粮食,不过那里气候不好,土也不肥,收成一直不好。
到了晚上,我们五六个人会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
有人说他曾经是哪个哪个门派的大弟子,有人说他的什么什么十八掌天下无双,一个个的吹得神乎其神。最后总会有人很不合时宜的说一句“那又有什么用呢?”
然后冷场。
是啊,又有什么用呢?
别说有“真气窒息效应”能够作为武者天然囚笼的封武星,在整个联邦,真气都已经稀薄到几乎不能吸收的程度,再厉害的武功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都绝望了,不过我没有。我想起那姑娘在星际列车上跟我说的那句话:
“要坚强,对未来要有信心。”
就是这十个字,支撑着我走完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我用自己不多的饭菜份额把一起被发配来的武者身上绝学都学了一遍,一块肥肉能换一招最上等的武功招数你敢相信?
这真是学武之人最好的时代。
这也是学武之人最坏的时代。
因为我要用自己饭菜份额换武功练的缘故,日子过得清苦得很,那会儿给每个武者的定量食物配给额度只有两碗米饭一个菜,吃饭钟一敲,往日高高在上的武夫们就丝毫不要脸面的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几乎没有油,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一个星期才能见一次荤腥。我吃不饱,就在夜里偷偷溜出去凭借自己灵巧的身手逮蚱蜢知了之类的小虫子吃,现在想想,那玩意儿没有任何调料,土腥味很重,可那算是我几十年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
贾天机掏了掏耳朵,笑道:“那是你不会吃,炸知了做的好了绝对是一道美味啊!”
史老太爷并不恼,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继续道:
“转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矿井里挖能晶,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大家都知道这两天2号矿坑要新来一个女人,不过这女人到底是谁,漂不漂亮心里都没底,有人说管他漂不漂亮,总之胡老三又要有新老婆了。
胡老三是我们封武星2号矿队食堂负责食物配给的人,是个脑满肠肥不学无术的胖子,这号人物如果放到外面那连个屁都算不上,可因为有个好哥哥,胡家排行老三,所以在2号矿这儿他还真是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看谁不顺眼直接给你盛菜的时候一“不小心”抖掉半勺菜,看谁舒服连加两大勺肉菜还有一勺荤汤,对此你能说什么?抗议?所以在这儿挖矿的都得讨好他胡老三,往日高高在上的仙子都愿意在他面前雌伏。说起来胡老三还真没做过强买强卖的事情,都是做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买卖……这也正是最悲哀的地方。
等女人走近,我揉了揉眼睛,认出来这就是那个星际列车上教会我下棋的那个女人。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一跳,都问:“你朋友?”
我还挺不要脸的承认了,其实说起来我们只能算是在星际列车上一起坐了几天硬座,到底算不算朋友我自己心里都没底。
好在她给我留了面子,第一个跟我打了招呼,算是做实了我“朋友”的名义。
我很得意。我们这个矿队这么多的所谓大高手,有女性朋友的就我一个,而且还这么漂亮,道:“散了,散了。我和姑娘熟,带领她认识我们2号矿的重任就交给我了!”
——————————————
贾天机大笑:“史老头,你不要脸啊!”
史太爷嘿嘿笑笑,说要脸没老婆,要老婆没脸,你选哪个?
贾天机果断说必须不要脸啊!
两人会意大笑,史老爷子继续道——
“她来到矿队里后,我的生活才不算那么难熬。我们在一起下棋,聊武功,谈联邦的风土旧事,骂颁布禁武令的人,夸那个屠了半个议会的猛人……聊着聊着,她就成我妻子了,一个没有正式婚姻登记,也没有结婚证的妻子。知道我们结婚的只有四个:天、地、我、她。”
贾天机感慨道:“这算是真爱了吧!”
老爷子没有答话,只是神态十分很安详而宁静。他颤颤巍巍的从藤椅上爬起,戴上老花镜,从书柜中翻出一本一看就有些年代的《珍珑棋》,打开,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3d立体照片从指尖滑落。
贾天机轻轻将照片拾起,照片中,一个梳着简单斜刘海的女孩咧着嘴,对着镜头笑的正甜。贾天机将照片递还给了史太爷,问道:“这就是那个女孩吧,老爷子,你有眼光呐!她人呢?”
史太爷的手一抖,动作有些僵硬的接过照片,惨笑道:“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倘使她不是我泰史的女人,倘若那一天她没有答应我的求婚,倘若星际列车上她没有看见我,现在她应该正过着含饴弄孙的生活吧。转眼三十多年了啊,三十年前的场景还是不断的出现在我的梦里。
……
……
那一天,我从墓地回到家中,脑子一片空白。周围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我就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他们怎么就能忍心将她给关没有一丝阳光的小黑屋,挂上“武夫误国”的牌子,扫厕所,被丢菜叶,肆意的凌辱。这究竟为了什么?
想了半天,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她没有选择答应胡老三的要求,而是做了我泰史的女人,所以她应该被欺负,所以她应该死。
你知道么,那些年,我没被挨过打,她却被打的遍体鳞伤,她挨打,是为了保护我,可她从没有告诉过我。每次想到这,我的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
直到她走后才有人敢告诉我,你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想喊我,她说:“千万不要叫泰史来,他是暴脾气,我被打,忍一忍就过去了,他一闹的话,事情就大了。”
我追她的时候对着天地发誓,我说我会给她过上好日子,不然天打雷劈。但是我并没有让她过上好日子,老天爷也没有劈死我,所以你看,老天爷真的是没眼睛的。
我没有。
后来我们服刑时间终于结束,可以不用挖矿,但还是要在封武星生活。那些肯接受联邦招安的都跳出去了,只有我们这些不肯服输的依然处在联邦的监视之下,活得像一个“罪人”。
可是我们有什么罪?武夫就该死么?
那段当罪人的日子,生活过得很艰难,由于在联邦属于“特殊人群”,我只能找一些工资一天只有二三十块的体力活去干,经常要到深夜才能到家。进了门看到她的笑容,我满脑子的愁绪就都烟消云散了。我的所有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
我学的一身武功没有帮到我丝毫,只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她才是我的支柱。
那时候经常我的睡眠质量很不好,每晚都要服两粒安眠药才能合眼,即使这样,常常半夜就被惊醒,我就唤她,她也唤我。
我说:“真后悔!早知道学什么武功啊!”
她也用同样疲惫的声音回答:“就是,学什么武功啊,后悔哦!”但是她会很快加上一句:“泰史,要坚强,对未来要有信心。”
要坚强,对未来要有信心。这是她教我的。
这十个字我一直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