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春也急忙上前看视。欢喜月扶着小丫头的胳膊坐起身,道:“没什么!不过是身子底下滑了!我们还是紧赶着出去吧!再迟一会儿,那个女人就要进来了!”
细烟已经随着曹太太来到了客室里。细烟招呼着学徒给曹太太端来了上好的西湖龙井茶水。曹太太眼皮也不抬,搓揉着手腕上的一只赤金盘龙细镯子。细烟立在一旁,心里惴惴难安,真不知道曹太太为什么会来戏班子。更可怖的是,春曦竟然踪迹全无。他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正在胡思乱想,峨眉春夫妇已经匆匆赶来了。夫妇俩人看到曹太太正四平八稳的坐在一把黑漆交椅上,心里都略微的放下心。
曹太太看到峨眉春夫妇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情知俩人这几年过得很不好,至少心里是存着事情的。如今,曹太太也已经居孀,虽然保养的精致,可毕竟也经不起流年岁月的风敲雨大。
峨眉春首先开口,自然是笑容可掬的道:“曹家大姐,这些年不见了!”
曹太太在赵家吃多了油腻,端起青瓷茶盏,呷了一口上等西湖龙井。偏偏盖碗里的茶叶放多了,有几根茶叶棍飘进了她的嘴里。她朝着地上吐了几口,放下盖碗,轻飘飘的道:“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隔三差五的见面吗?我这次来,不是来找你们两口子串门胡侃的!我有正经事情!你们做的,就是给我听着!”
峨眉春和欢喜月实在受不了曹太太的咄咄逼人。欢喜月道:“曹家大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们都已经认识了这些年,实在没必要伤了和气!”
曹太太看了一眼斜对面戳着的细烟,回过目光,看也不看峨眉春夫妇,瞪着对面墙上佛龛里的威武红脸关公像,义正言辞的道:“三年前,我已经把话和你们说清楚了!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如今,春曦和细烟的事情也到了解的时候了!我还是三年前的话,苏细烟要是答应给春曦做姨太太,那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和春曦过日子。她要是有半句抱怨,就别怪我拆散了这对野鸳鸯!苏细烟即便长得差强人意,可毕竟是戏班子里的青衣!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所以,苏细烟给我们老曹家做姨太太,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峨眉春夫妇看了一眼细烟。细烟正倔强的昂着头,眸光清冷,狠命的咬着下嘴唇。曹太太瞅了一眼苏细烟,回过目光,继续盯着对面的关公像,慷慨激昂的道:“三年前,我已经和你们夫妇约定了!那把匕首就是见证!苏细烟要是答应给我们老曹家做姨太太,就必须答应下面的三件事!第一,她这辈子都不能踏入我们曹家半步;第二,她这辈子都不能花我们曹家的一分钱;第三,她不能妨碍曹春曦娶正房太太,以及不能干涉春曦娶第二个姨太太!”
其实,细烟已经认命了,不再倔强,答应给春曦做姨太太,并且在峨眉春夫妇跟前发过毒誓。可这会儿,她听到曹太太的话,还是无法控制的浑身发抖。穿堂风吹过,吹得她摇摇晃晃的,忍不住扶住了身侧棕漆高几上的陶俑观音像。南海慈悲正眯缝着眼睛,像是在凝神聆听。
细烟眼瞅着那慈悲的陶俑观音像,一下子变得眼泪汪汪的。要是依照她的泼辣本性,她早就上前和曹太太争辩起道理了。可她的脑海里闪烁着春曦的帅朗,闪烁过那把锋利匕首的狰狞,闪烁过那晚峨眉春夫妇的悲苦。她终于咬牙切齿的稳住了身子。陶俑观音像慈眉善目。锋利的匕首寒气逼人。那观音像仿佛是底下的一颗心,那匕首横在心上面……这分明是一个“忍”字!
峨眉春捏紧拳头,道:“既然已经商量定了,那就让烟儿和春曦拜堂成亲吧!”
欢喜月道:“曹家大姐不用操心了!我们会给烟儿物色好宅院的!她和曦儿成亲的一切用度,都由我们来承担!到时候,只请大姐来吃一杯喜酒吧!”
曹太太冷笑道:“我还没有亲口问过细烟呢!细烟,你的心里主意可拿定了?无怨无悔的给春曦做有名无实的姨太太?”
细烟回过神,收住眼里的泪,昂首挺胸的倔强道:“这辈子,我只嫁给曹春曦一个男人!”
曹太太喊道:“好!我要的就是你的这句话!但口说无凭!我们必须要立下书证!”
峨眉春愤然起身,却被胆小怕事的娘子拉住了。他忍了忍心里的气,道:“拿来纸笔!我们就和曹家大姐立下文字证据!细烟一辈子都不上曹家的门。她也没有资格在曹家大姐的百年之后披麻戴孝!”
曹太太也腾地站起身,吼道:“从今以后,苏细烟是死是活,是瞎是麻,和我们曹家没有半分关系!她这辈子要么自立更生,要么指望男人穿衣吃饭!她到死的那一天,也别想用我们曹家的半分钱!”
峨眉春叫徒弟端来了笔墨纸砚。又让几个徒弟抬来了大理石面的圆桌,放在客堂的正中央。学徒把笔墨纸砚端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紧赶着便退到了侧室里,叽叽喳喳的议论着烟儿姐的。峨眉春和曹家太太坐在圆桌的两头,面对面,像是谈判。可那哪里是谈判呢?分明是曹太太一手遮天捣鼓的霸王条款的签约现场。细烟昂首挺胸的立在师父的身后,搀扶着师母欢喜月的胳膊。
周围一片沉寂,紧跟着,沉寂里便透出了莎莎莎的声响,直锯进人的灵魂里,仿佛霜叶擦地时的悲戚。曹太太气势凌人,用沾着饱满浓墨的毛笔工整的书着契约。峨眉春眼瞅着云朵红笺上渐渐显出的黑黝黝的方块字,觉得那一个个黑黝黝的字仿佛鬼眼,狰狞可怖!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细烟,丝毫未看出她眸光里涌现反悔之意。看来,她已经吃下秤砣铁了心,此生非曹春曦不嫁了!
曹太太写好契约,举到峨眉春的眼前,任由他看的仔细。这还不够,她偏又勾起右手食指,对着细烟狠狠的一勾,叫过细烟,把那几张散着油墨清香的云朵红笺举到她的眼前。欢喜月正狠命的攥着细烟的手。她的手在夸张的颤抖。细烟的手冰凉,全身的血都是冷的,冷透了的!她用冰冷的声音说道:“能够和曹春曦厮守这辈子,我苏细烟就已经胜利了!”说完,便松开师母的手,夺过那几张纸,握住笔挺的狼毫毛笔,在最后一张云朵红笺的尾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曹太太又对着凉匝匝的大理石桌面努了怒嘴。细烟看到了那只红彤彤的好似泛着血色的印泥盒。她放下毛笔,把右手食指伸进了印泥里。她用的力气很大,印泥里显出一个深坑。她狠命的在签名的底下摁上了手印!那一刹,她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道:“这印泥好比朝阳之光,十指连心,我的心里也是红彤彤的一片粲然!”
刚说完这句话,外面就传来了春曦的喊声。那一刹,细烟猛然抬头望出去,早已看到春曦的身影正疾步跑来。那一刻,她泪眼婆娑。模糊的泪眼让她产生了幻觉……仿佛电影里慢镜头,春曦正缓缓的跑来,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交代的很清楚。他已经看到了里面的情境,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苏细烟签了!立下了生死合同!
渐渐的,春曦跑到了她的身前。她觉得湿漉漉的脸上一阵灼热。等到她渐渐的回过神思,发觉春曦正用手捧着她的脸。她欲待说什么,却早已被春曦搂抱在了怀里。春曦不由分说,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深刻的拥吻着细烟。他把她压倒在了大理石桌面上,继续深刻的吻着她。
细烟模糊的余光里显出了贺兰石砚台,云朵红笺,毛笔,印泥盒,的影子。她眼角的泪滚滚而落,滑到大理石桌面上,亮闪闪的一团晶莹剔透。
此时此刻,他哪怕说出千言万语都不及那一个个深刻的吻!他用吻向她保证,向她承诺,向她豁出去了这辈子的誓愿!
峨眉春和欢喜月眼瞅着眼前令人荡气回肠的情境,感动着,唏嘘着,赞叹着。她冷眼看着春曦对细烟的热吻,觉得春曦真有种!刚烈果敢的苏细烟真的能配得上春曦!
后院的戏台子上正有学徒们排练着武戏。伴着咚咚锵锵的锣鼓喧天声,那武生正快速的翻转着身体,躲避着那蛇似的红缨枪。咚咚锵锵,咚咚锵锵,咚咚锵锵……锣鼓喧天,翻腾如蛟,眼花缭乱。一场厮杀正当时,引得台下观摩的票友们纷纷摩拳擦掌,连声叫好!在细烟和春曦的意向里,后园传来的喧天锣鼓、喝彩之声是送给俩人此时的大无畏的!
那晚,春霖和长安已经吃过了张妈和祝妈准备的晚饭。虽然是肥鸡大鸭子的旧例,可俩人却吃的心旷神怡。因为曹太太和春曦都不在,春霖和长安仿佛置身于自己的小家庭里,可以不用被规矩压着,自由自在的享受。
在厨房里,张妈,祝妈,连带着晓儿,也正欢天喜地的偷吃海喝着。难得曹太太不在家里,由着她们揩油!翠喜正在房里闷着呢。自从曹太太和春曦去了许家之后,她就一直看着两个老妈子和晓儿的冷眼冷脸。那句句嘲讽之言简直如同锥子,刺入她的心窝。这还不算,偏偏还要往血淋淋的伤口里面撒盐。
翠喜即便口齿伶俐,也寡不敌众,敌不过三人的联手进攻。所以,她也懒得搭理了,独自回到下房里躺着。可哪里能睡得着呢?不过便是面朝墙壁,一个劲儿的发呆,心里五味陈杂的。
已经是傍晚了,她也实在躺的累了,于是起身,略微的对着镜子收拾了凌乱的头发。她下了楼,看到春霖正和长安有说有笑的。俩人已经吃过了晚饭,还照旧坐在餐桌边。厨房里,张妈祝妈晓儿也有说有笑的。
翠喜回过神,觉得自己很尴尬,去哪里合适呢?她想起来,还没有跟家里的杂货铺子打个电话呢。她原本打算告诉母亲曹太太的意思。可偏偏忘记了,都是被晓儿的奚落耽误了。这会儿,她打起精神,神不知鬼不觉的出门了。她破例坐了一次洋车,要车夫送她附近的裁缝铺子里。曹公馆距离裁缝铺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等到洋车拉着她到了那裁缝铺子,翠喜要洋车夫等着她。当然,她还是先付过来时的车钱的。她眼瞅着周围没有熟人,便走进那裁缝铺子里借打电话。她拿起听筒,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她母亲接听了电话。翠喜迫不及待的把曹太太的话转述给了母亲。她母亲自然是喜出望外。她啰里啰嗦的嘱咐着翠喜。翠喜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咳嗽声。
她不由得问起母亲电话那头的情况。她母亲只好告诉翠喜,那是她认识的一个故人。翠喜鼻子里“哼”了一声。她知道母亲嘴里说的“老相好”都是些什么江湖风流人物。本来,她母亲已经退出了风月江湖,金盆洗手,不再和那些油头粉面的风月子弟来往。没想到,翠喜不在跟前,她的臭毛病竟然又犯了。
翠喜的话里含着怒,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了。电话那头,她母亲一个劲儿的陪着不是。好像,她们母女俩人换了一个过子。翠喜成了长辈,正凌厉的责备着自己说话不算话的女儿。等到她终于打完了电话,耳朵都已经发麻了。她急忙放下电话听筒。可是,耳边照旧传来了“咂咂砸”的声音。那是好几台缝纫机的走针声。男女裁缝们正低头做着活,像是比赛似的踩着踏板。
翠喜觉得很烦躁,给了裁缝铺子老板小钱,便准备低头离开。可偏偏那男老板叫住了翠喜。他戴着一副黑边方框眼镜,嘴里镶嵌着一枚金牙。他正好站在电灯泡的底下,脸上一片金光灿灿的。翠喜迎着光站着,压根就看不清楚老板的表情,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灿然。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盯着他的那颗金灿灿的牙,笑问道:“怎么了?”
老板凑到她跟前,道:“早上的时候,你们公馆里的晓儿来取了几件棉坎肩。她把剩下的钱和缎子步都塞到了自己的身上。真能揩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