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霖正好能看到床头旁的衣橱，自然也能看到她的一件件衣服。

她说起了这些衣服的来历。纯白低腰开胸贴金丝晚礼服是在上海劝业场买的；紫红黑扣立领呢大衣是南洋的老裁缝做的；墨蓝底斑马纹的吉普赛长裙是伊朗同窗送的；罩黑丝镂空网眼的墨绿短衫是表姨妈送的……

春霖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这会儿，他可以很满足的闻着那股子淡雅的香水味道。因为，她的每件衣服上都沾着这种典雅的味道。

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的从皮箱里拎起，展开，仔细的叠好、挂在衣橱里。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她恨不得能用电影里的慢动作，把每一个细节都交代清楚，让春霖看清楚。

她身体语言的丰富度要远远胜过话语的魅力。春霖索性坐在了木地板上，把锤子放在咖啡色的三接头皮鞋边，赏析着眼前的情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那些时髦又不俗气的衣裳，唯有用眼眸里流淌出的赞许表达着心思。

她时不时的朝他看一眼。俩人目光对接的时候，她自然能感受到他眸光里的赞许。

可衣服总有挂完的时候。她不情不愿的掩上了衣柜的门，转身靠在上面，笑道：“你肯定觉得，我这人很臭美，竟然有这么多的衣服。其实，这才是一少部分，算是精华部分吧。还有好些都没带来呢！”

春霖照旧坐在木地板上，双手抱膝，仰望着她嘴角溜出的盈盈笑意，道：“女孩子都爱美。我认识的那些女同学们也都这样的。”

长安听到这话，心里有些失望。他既然在巴黎大学里留学，身边有很多的女同窗们很正常。可是，他刚才说，那些女孩子们也都这样。那么，她岂不是显得有些俗气了呢？

她幽幽的笑道：“看来，这是女孩子们的通病，不是我一个人才有的。”顿了顿，生怕春霖还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补充道：“一个女孩子要是没有独特的优点，岂不是太俗气了？”

春霖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还想说，她们虽然也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可穿上并不一定好看。另外，她们住在集体宿舍里，也没有像模像样的檀香木衣橱装衣服。”

长安的心里舒服了很多，抱起了胳膊，满足的笑道：“你和她们这么熟悉，难道没想着送她们衣服？”

这句话分明是陷阱！

她含沙射影的问了这个问题，心里很紧张，可脸上却照旧盈盈的笑着。

春霖故意卖了个关子，道：“有这样的想法，可一直没有实现……”

长安放下了胳膊，然后再次抱起，活动了肩膀几下，照旧倚靠着衣橱的云纹木门，道：“为什么呢？心里既然有了这个念想，怎么不付诸于行动呢？岂不是白白的可惜了这份念想。念想要是有思想，岂不是会懊恼的自杀？！”

春霖笑道：“因为，我和她们只是普通的同学而已。我要是送她们衣服，不知道要赔出去多少件呢！再说了，我看中的衣服，她们也未必喜欢。”

长安听到这里，放心释虑。她知道，春霖还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在船上的时候，她三番五次的向表姨打听春霖的个人问题。曹太太打包票的告诉表侄女，春霖还没女朋友呢。

长安半信半疑的。她思虑到，也许春霖不愿意说出来而已。曹太太又没去过巴黎大学，岂能清楚春霖在外面的事情？

这会儿，她听到了春霖的委婉之言，接口道：“我想，将来，你肯定会实现这个念想的。也许，将来会很近，就在不久……不久的将来……”

春霖站起身，朝着前面走了几步，来到了她的身前，道：“我整天和数理公式打交代，习惯了做逻辑推理。当然，推理的前提是要有充足的条件。”

长安故意侧过身，让他看着她的侧颜，照旧抱着胳膊，却昂着头，道：“条件已经初露端倪了……”

春霖看着她的侧颜，早已心动。他真想搂着她的美人肩，可他实在不敢。他只好把一个胳膊撑在了云纹檀香木衣橱的壁上，道：“那我就试着利用初露端倪的条件，试着往前走几步吧。”

长安用手缓缓的抚着烫的卷曲的短发，照旧侧着脸，昂着头，看着侧面粉墙上的一副赝品油画。艺人临摹了梵高的名作向日葵。这间屋子朝阴面，光线不足。可是，她却恍然觉得，油画里的向日葵金灿灿的。油画的对面似有万丈光芒照过来。

她是个上海来的小女人，胸中没有什么大丘壑，只图慕几缕粲然的阳光，几寸朴素的木板地面。可是，这几缕阳光必须能照亮他和她的身影，这几寸地面能包容他和她的身体。

这个条件苛刻的小愿望得以实现了。幻想中的粲然阳光包绕着她和他的身体。一块儿地板的方格子能容下俩人的身体。

她沉浸于其中，深深不能自拔，觉得老天爷实在待她太好了。她遇到了他，从今天开始，能和他楼上楼下的做邻居，并且能按照逻辑流程、踏着友谊的道路走下去……她真的没有别的愿望了。她是个上海来的小女人，胸中没有太大的丘壑，很容易满足。

春霖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锤子，去了阳台，把锤子放在了工具匣子里。曹太太家的阳台上摆着几盆墨绿色的仙人掌。中间的那盆仙人掌高耸，像是假山盆景。顶端怒放着一朵橘红色的大花。墨绿色和橘红色对比明显，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春霖赏析着那朵怒放着的大橘红花，觉得很稀罕。仙人掌很常见。可开花的仙人掌却很少见。停了两三分钟，他转过身，竟然看到长安正站在他的身后。她背着手，微微的侧着头，腮上显出一对可爱的笑，眼波里秋水迷惘。

他猜到，他刚才出来的时候，她肯定会跟在后面的。于是，他笑道：“瞧，真好看！我从没见过仙人掌开花。”

长安抿着嘴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顿了顿，咽下了后面想说的话。本来，她想说，仙人掌要是开花了，就预示着离寿终正寝不远了。可是，她却觉得这话很不吉利。因为，今天是她和春霖第一次见面的良辰吉时。她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可春霖却没有想得那么多。他说道：“书上说，仙人掌开花，表示它体内的能量都释放出来了。也就是说，它马上就要完蛋了。”说完以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长安恨不得能掌他的嘴，替这棵仙人掌报仇。她冷笑道：“书上的话也不能全当真。假如，这棵仙人掌是一座雕塑，我想，最文艺的名字应该叫‘怒放的生命’。”说到这里，歪着头，显出了一副娇俏可爱的模样，笑眯眯的看着春霖。

春霖道：“在上海，大街上到处都是山茶花。我们也把山茶花比作怒放的生命。”说着，便转过身，倚靠在阳台的黑漆镂空刻花铁栏杆上。

长安笑道：“你终究是学理科的！说话都那么的硬朗。在我们学文的眼里，山茶花是小家碧玉，温存尔雅，不能用‘怒放’这个词来形容的。”

春霖道：“我不会说话，语文学的实在不咋地。”

长安觉得站累了，双腿有些酸涩。她在家里照旧穿着那双白色的高跟皮鞋，不肯换上轻便的拖鞋。这会儿，她看到旁边有一只竹椅，便坐在了上面。竹椅上面有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蒲团。它软踏踏的，里面像是充填着新的海绵。

她不由得问道：“这肯定是我姨妈做的？她的手很巧的。要是放在过去的年代，她可是女红高手！”

春霖道：“没错！是她亲手坐的。我还请她给我做了一个靠枕呢。我喜欢躺在床上看书，可床头的钢管实在太硬了。把枕头靠上去，枕头又太软了。”

曲折迂回的老街之上，每隔几步就栽种着一棵高耸的梧桐树。现在是夏末秋初，梧桐叶片照旧茂盛，并且照旧绿莹莹的，像是一张张模子刻出来的脸，聚在一起，眼睛打探着各色的路人们：叼着烟锅嘴的驼背老男人，神情兀傲的高姿态妙龄女郎，怀揣心事的家庭妇女，天真烂漫的孩童。

在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里，什么都是遵循自然法则的，什么又都是错综复杂的，什么又都是具有个性的。哪怕是眼前的梧桐叶，都找不出两片脉络相同的。上帝创造了世间万物，定是煞费苦心。

二楼阳台上的这两个人，也是上帝创造出来的，也遵循着自然法则，也具有错综复杂的心性，当然也都具有个性。只是，俩人刚认识，还没有熟悉到把各自的缺点暴露出来。这会儿，什么都是完美的，什么都是彬彬有礼的。

长安翘起了二郎腿，顺手捡起地上的一片法国梧桐叶子，像揉搓竹蜻蜓似的揉搓着叶梗。

她觉得很好玩，道：“我以前喜欢拿梧桐叶子当书签的。夏天的绿叶，秋天的黄叶，夹在讲义里，别有一番风味。”

春霖道：“这一区是巴黎的老区，街景很美的。秋天的时候，巴黎大学美术学院的学生们都来这里写生。他们就住在斜对面的那所旅馆里。晚上的时候，男女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说笑个不停。还有人拉小提琴，唱俄罗斯民歌。”

长安道：“那应该很热闹呀。有年轻人的地方就有欢声笑语。”

春霖道：“旅馆的老板也是个年轻人，有很多年的旅行经验。所以，他和那些男女学生们凑在一块儿，什么取乐的办法都能想出来。去年秋天的一天晚上，我从他家门口经过，进去看了看，简直受不了那些男女们的疯闹！”

长安笑道：“看来，你念书的时候，肯定不喜欢聚餐的。”

春霖道：“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的时候，我是个很沉默的人。当然，我们工程系里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大家都喜欢闷着头念书，演算数理题目，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唱歌跳舞的。”

长安把一只胳膊肘撑在了膝盖上，手掌托着那只白皙玲珑的下巴，道：“可你已经大学毕业了，来巴黎深造的……难道还整天的演算数理题目吗？”

春霖道：“导师规定了论文。我和同窗们要设计图纸，去工厂里实习，很不自在的。”

长安道：“哦，原来是这样。设计进展的怎么样了呢？”

春霖道：“差不多了。我们都想着能尽快的完成设计，争取自由的时间……”

长安立即接口问道：“要是有了自由的时间，你准备做些什么呢？”说着，便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等着春霖的回答。

春霖来到巴黎留学以后，父母都为他的婚事操心。春霖的大哥和姐姐都有了对象了。春霖也觉得自己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也想找一个合适的女孩子恋爱结婚，成家立业。

他靠着真才实学来巴黎留学，站在埃菲尔铁塔的顶端一览众山小，眼界自然是开阔的，胸怀自然是博大的，见识自然是长远的。留学结束，他肯定会留在巴黎发展事业的。他已经和导师深谈过。他的导师也希望他能留在学系下属的工厂里。

所以，他准备在巴黎物色一个合适的女友。他先从大学里找起。可是，他却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很多从中国来的女留学生们，或者是带着家眷来的，或者孤芳自赏不准备恋爱，或者志向高远准备嫁巴黎人的，或者准备混一张留学文凭回国嫁有钱人。

春霖正为寻觅女友的事情而发愁，偏偏却遇到了长安。他自然是喜欢她的长相和身材的。可不能一下子摸透她的脾气秉性。所以，他希望能和她相处一段时间。好在，俩人住在上下楼，每天见面都很方便的。

这会儿，他听到了她的问话，可不准备很老实的回答，道：“先想办法找事情做吧。男人肯定要以事业为重。”

长安笑道：“当然，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上海和巴黎都是很现实的世界，金钱虽然不是万能的，可却是万万不可短缺的。很多人都觉得谈钱很俗，可我想，那些觉得钱俗气的人，肯定都不愁饭吃，所以可以气定神闲的标榜自己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