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隍庙(一九六五年三月)
春天是个迷人的季节,大地从沉睡中苏醒,万物开始生长,大家都盼着春天的到来。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春风吹绿了柳树梢,天渐渐地暖和了起来。班里大多数男生都脱下了厚厚的笨头笨脑的棉袄,而棉裤男生一般都不愿穿,怕被别人笑话。而我就不同了,阿婆告诉我“十层单不抵一层棉”,棉裤是必穿的。还说早春二月(农历)还乍寒乍暖,不让我像别人一样换下棉袄、棉裤,还说这是“春捂秋冻”,不易得感冒。意思是,到了春天不要过早地减掉衣服,这是“捂”;到了秋天,则要慢慢地加衣服,这是“冻”。
虽然早春的寒风仍然凛冽,但已不刺骨,而阿婆要到阳春三月,才让我换上夹衣夹裤(就是普通的上衣和裤子里再缝上一层夹里,它比一般的衣裤挡风)。这几天棉衣在身,我一折腾就浑身是汗。一上课汗就收干,一下课又是一身汗,这样来回几趟,身上就有股汗酸臭。
礼拜天一大早,大铭和我约了德明去新城皇庙(现在的连云路一带)买东西。上海有两个城隍庙,老城隍庙和新城隍庙。新城隍庙在我们那里,庙已关门,做了工厂。商店倒有不少,但跟老城隍庙不能比。听老人说当年跟东洋人打仗,去老城隍庙不方便,便在连云路一带建了个临时城隍庙,香火倒也旺过一阵,后称新城隍庙。打仗结束,香客又到老城隍庙拜菩萨。新城隍庙才逐渐冷落。
我要去买支竹笛,大铭要去买兰花。他奶妈姓吴叫春兰,吴妈是浙江绍兴一带的人,她特别喜爱兰花(很久以后才知道兰花是绍兴的市花),也特别会服侍和摆弄。
大铭家的兰花,有春天开花的、有夏天开花的,也有秋天开的。有的是草兰(普通的),还有一些是我叫不出的名贵兰花。每年春天一到,他家里就弥漫着幽幽的兰香,就是你不知道这香气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其实兰花的叶子并不好看,像草似的,但用来养兰的花盆却非常精致,大多数是宜兴的紫沙盆,而且全是高盆。盆上刻有图画和诗句,配起来就很别致。
前几天,我们在德明家看了一本小人书,讲的是笛王陆春龄的故事。他自幼家境贫寒,为了维持生计,他做过杂工还踏过三轮车。童年时他跟离家不远的一个小皮匠学吹笛子,由于他勤学苦练,技艺大长。解放后他成了笛子演奏家,被称为笛王。
大铭有一根笛子,是吴妈给他买的。她天天逼着大铭练,不过他吹得一点都不好听,吹了半年多,连一首像样的曲子都吹不出。为了这,吴妈经常要训斥他。有一次我问她,吹笛子有什么意思,因为我听阿婆说起过“叫化二胡讨饭笛”。吴妈说一个男人总要学一、两门手艺,老话讲得好,家有万顷良田,不如薄技在身。我想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弄一种乐器玩玩,万一将来我书读不出,会吹笛子就能讨口饭吃,也不至于汗流浹背地去踏三轮车。我想阿姨要海伦学跳舞也是这个意思。
其实我们这里有不少人在学乐器。前弄堂有个人在什么乐团工作,每天下午要吹上一、两个小时,有一段特别好听的(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四小天鹅。德明大哥说那是黑管,但我们不知它是什么样子)。晓萍小叔弹得一手好吉它。德明大哥会吹军号,二哥会口琴,吹的多是苏联歌曲,德明鼓起腮帮子也能吹两下。林媛练钢琴好几年了,就连晓萍也会跟着她大伯自得其乐地拉几下二胡。
听我说要学笛子,我妈很爽快地给了我三角。她说我是初学,买根最便宜的,等吹得好了,再换根高级一点的。
我们从黄陂路上(近淮海路)的“孝和里”(革命烈士王孝和的故居)横弄堂穿进去,再从金陵路上的“孝和里”大弄堂口穿出来,就到了连云路。弄堂口有家卖鸽子和麻雀的小店,鸽子多少钱一只我们懒得问,但一只老麻雀却要三角钱,我说贵了,新城皇庙市场只卖一角五,店主却说是用来治病的(傻瓜才会买)。这里就能远远看到一个个摊头前人群熙熙攘攘,悦耳的鸟鸣和一阵阵花香随风而来。
鱼摊头地上放满了脸盆和木盆,有各色各样的小鱼和水草。乡下来的小贩则用水桶来装鱼。卖鸟的摊头更是人头济济,有的人在观赏笼中的小鸟,有的则和摊主在讨价还价。
我们直奔花木摊头。那里放满了各色各样的花花草草,有的是盆装的,而更多的则是刚从土里挖出,根上带着泥团,兰花的根却都洗得干干净净。有的摊头只卖花盆和花仔。
大铭和我蹲在地上仔细地挑选我们所要的春兰(一种春天开花的草兰)。摊主就是个绍兴人,大铭会几句绍兴话,异乡遇故人,那小贩和大铭是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在吴妈的熏陶下,大铭对兰花算是在行了。谈起兰花经来头头是道,如何浇水上肥,修剪分盆,兰花品种等等,我和德明只好在一旁听听。摊主见我们年龄那么小就喜欢兰花(兰花一般是大人才养的,而且要非常懂行才养得好),就给了我们一个大便宜。我和大铭各花了五分钱买了好几筒(束)。对于其它花花草草,我们并没有太多的兴趣。
买好兰花,我们便到卖鱼的地摊去看看。那里有金鱼、穿条鱼、鳑鲏鱼(雄鱼肚皮上有五色,宛如天上的彩虹。雌鱼的肚子底下有一根长长的管子,用来产卵)、斗鱼和小虾。热带鱼我们养不起。德明要买几条小斗鱼送给丽华的小弟。他挑了两条小斗鱼,摊主只收了他一分钱。
新城隍庙并不大,从弄堂口穿进去,只见两边的玩具店铺是一家接一家,生意还是蛮兴隆的。有的店铺还当着顾客的面加工玩具,画“野胡脸”,给游戏棒上颜色,加工木制大刀和宝剑等。德明说大刀和宝剑的材料煤球店也弄得到,二分钱就解决问题,以后自己做,至于油漆,他小舅能搞到。城隍庙在大弄堂的尽头,好像已经改为工厂了,城隍菩萨也不知搬到了哪里。我们先在专门制作玻璃鱼缸的小店里呆了一会儿,它也带卖金鱼和热带鱼。在那只漂亮的鱼缸里,有好几条大水泡眼金金鱼在笨拙地游动,那水泡眼睛像两只红灯笼在头的两边晃来晃去,我真担心什么时候要掉下来。我们再到卖炮仗的店铺里看看,店里炮仗的品种相当的多,其中一只大蛋糕(小焰火)竟要十几块。德明说今年就到这里来买炮仗,弄点新花样。至于其它店铺,我们不感兴趣,买笛子要紧。
我们到了那家乐器店,一看最便宜的笛子卖两角四分,我叫营业员拿出来瞧瞧。这是根短笛,我让大铭试试,好像声音不好听。我要营业员把旁边的一根也拿出来,它长了一点,看上去光头足一点,卖四角,当然五角以上的就没有必要看了。我问他这两根笛子有啥区别,他告诉我便宜的那根是用来初学的,那四角的就能上台表演了。说完他把两根笛子都吹了几下,那贵的声音清脆欢快,相当美妙,动听多了。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德明说就买四角的,省得以后再换。“买这根我要贴一角,要是讨不回来,我不是做浊本(亏本)生意了吗。”
还是德明的主意:“就说这一角是向大铭借的,还怕你妈不还?这叫‘先斩后奏’。”我咬了咬牙,拿出一角先垫上。那营业员替我开了张发票(以前买东西我们从来不要发票的)来证明,还给了我一张笛膜备用(想不到我这根笛子后来真的派上了用场)。
我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今天一个卖酸辣菜卷的老头来了没有,我一想起那菜卷满嘴就渗口水。我好久没有尝到这种菜卷了,所以非常想念他。这老头经常挑着担子在人民大道(人民广场)、新城皇庙和公园门口人多的地方叫卖。
菜卷是用生卷心菜放在特殊的调料里做成的。大的比春卷小一些,二分一个;小的只有大的一半,一分一个。这种菜卷又辣又酸又有点甜,非常清脆、爽口,味道相当好(现在的酸辣菜和蔬菜色拉不能和它比。两年后我再也没有看到它,失传了?)。今天这个老头正好也在,我掏钱买了三个小的,请大铭和德明尝尝。他们吃了都说好。大铭也买了四个,我们一人一个,一个带回去孝敬他奶妈。在那老头旁边,还有一个老头在卖焐酥豆,有不少人在排队。我们每人凑了一分钱,买了一小包尝尝味道。听那老头说,这焐酥豆做工相当道地。先要把干蚕豆放在水里发两三天,再用饭锅子煮,加盐糖味知素五香粉胡椒粉等,小火焐过夜,最后放在木桶里,卖三分一包,如三角粽子大小。那豆真是酥答答、香喷喷、甜绵绵、辣蓬蓬,味道好得我讲不出。
德明说在他南市小舅那里的老头摊,他吃过用一种胡罗卜丝、卷心菜丝等做成的九味菜,两分一小酒盅,撒上九种调料,味道好极了(现在都失传了,可惜啊)。大铭和我都说哪天带我们去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