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风波
不知从何时起,学校一些课桌的中央出现了一条“三八线”(南北朝鲜的军事分界线),同座的男女生以此为界,互不侵犯。只要你越线,就要受到警告并驱逐出境。其实,许多“三八线”是为了好玩,并非认真的。不少“三八线”都是前几年留下来的,再加上后来的新同学照葫芦画样,这边界线也就越来越多。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条线也是摆摆样子,边界永远开放。
就拿晓萍和小黄来说,他们同桌八年,从来都是相互礼让的。写起字来,晓萍就缩到自己的一边,把大部分地方让给他,像养媳妇上饭桌,可怜巴巴。而小黄则要她过来一点,说这样让人家看了不好。
徐敏和我同桌,我们俩都是大个子,特别是徐敏身高马大(她比我们大四岁,发育了),那张课桌就显得特别小了。徐敏大大咧咧的,而且有点傻,有时写起字来往桌上一趴,就占据了我一半的疆土。但只要我用铅笔轻轻往桌上一敲,她马上就乖乖地撤军,还要对我傻笑,我也拿她没办法。不过我们从未爆发过边境战争,一向是太平无事的。
这点德明就比我们做得好,他和同桌小凤不仅相安无事,还是“友好邻邦”,相互谦让得很。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德明上课经常要做小动作,小凤就充当他的哨兵。一有风吹草动,她会给他一脚或敲他一下,给他通风报信,算是回报。
横向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可纵向却不怎么太平。这只能怪我们的教室,我们的客堂教室是宽大,课桌间的走廊比别的教室宽敞得多,但教室的长度有问题,不像两旁的厢房,所以前后桌的空间比较小。第一排离黑板的距离是有规定的,德明是最后一排,所以他要坐得舒服,就只能将桌子往前推。前排的王海珍却不卖他的帐,俩人经常起磨擦。
这个王海珍自以为家里有钱,书读得好,长得漂亮,就高人一等,眼睛长在头顶上,像个冷美人(照现在的提法就是有气质)。她的衣着打扮,举手投足给外人的印象就是她出身高贵,家教极好。有时我们偷偷看她,她便把头昂得高高的,连正眼都不瞧我们。但她也有小缺陷,她小时候生过小儿麻痹症(现在绝迹了),所以右腿短了一截。平时她走路你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奔跑起来就要漏陷,一脚高一脚低,屁股一翘一翘。德明看她不顺眼,有时就要欺负她,暗地里还给她起了个绰号:“翘屁股”,但我们只是在背地里说说,从来不敢明讲。其实,我们这代不少人都生过小儿麻痹症,只要你仔细观察,每个班里总有一、两个人的腿有点不正常。
德明在班里太平了一段时间,他就熬不住了,总想弄点事情出来才开心。今天海珍穿了一件“的确凉”白衬衫,非常挺括,这是她的“六一”礼物。全校只有两个人穿“的确凉”,另一个就是林媛。她那件是粉红的,更加好看。
现在是第四节课,一般来说,到第二节课德明就坐不定了。
第四节课是画画。图画课我们都喜欢,有点像玩耍课,因为它用不着动脑筋。大家调好水彩颜色,照着老师给的样子在纸上东涂西抹。说来也怪,德明读书不行,画画倒很在行,也没有人专门教。我知道,只要他对什么感兴趣,他都能无师自通,做起来得心应手,他就是对读书提不起精神。
他的画老师很满意。他把水彩颜料板收好,就开始要“孽撤”(捣蛋)了。今天他觉得前面那件“的确凉”有点不顺眼。他先提醒一下同桌的小凤,然后把脚顶住课桌的腿,往前一推。那王海珍也不是吃素的,不卖他的账,照例把桌子顶了回来。
这招不灵,再换一种。他拿出一张纸,用小刀片刮起铅笔芯来。我知道海珍的白衬衫要遭殃了。通常的恶作剧是,将刮下来的铅芯粉末往前一吹,那白衬衫上就是一滩黑影,不过只要拍几下,或洗一洗就没事了。
但今天德明要玩新鲜的。他拿出那支新买的钢笔,在铅芯粉末上挤上一滴墨水。由于粉末的作用,那墨水立刻缩成一个小圆球,就像荷叶上的水珠。德明把纸拿在手上,稍微一动,这墨水珠就在纸上滚来去,上面一点墨水的痕迹也没有。也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反正我们都玩过。
恶作剧开始了。德明再把桌子用力往前一推。海珍反击的力量更大,力量一大,本来在纸张上滚动的墨水,就滚到了海珍的白衬衫上,那墨水珠也破了,在白衬衫上留下了深蓝的一竖,而且笔锋相当有力。小凤发出了“啊”的一声。这下教室里乱了起来,老师关照大家把水彩颜料收好,免的把衣服弄脏。丽华征得老师的同意,拉起海珍就往厕所跑。德明这下祸闯大了,这是明摆着的事。
一会儿,丽华和海珍回来了。那一竖还在衬衫上,海珍在哭呢,这是她心爱的衬衫啊。她口口声声说,墨水洗不掉,就要德明赔。这时,周老师来了,她问清事由,就叫德明先去办公室等她。德明大喊冤枉,一口咬定不是有意这样干的,周老师怎么会相信他呢。
丽华告诉周老师,她有办法把墨水洗掉,周老师就让她俩先回家去洗。她说这是破坏课堂纪律,损害同学利益,后果很严重,周德明要为自己的行为负全部责任。
下午去小组,我们几个刚到德明家门口,就听到张妈在屋里唱那支诉旧社会苦的歌:(不忘阶级苦)。我们都知道,每当张妈遇到什么伤心事,像德明闯了祸或者做了什么坏事,她都会唱这首歌。因为这歌非常凄惨,可以一边唱一边掉眼泪。她是用歌声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来发泄她内心的痛苦。
我们是两年前头一次听到这首歌的。一天,德明兴冲冲地来告诉我们,他在家里捡到了一角钱。他要请我们吃东西,还说平时都是我们请他,今天他发财了,要有福同享。大铭当时就说,掉在家里的钱肯定是他爸妈的,还是交回去。德明不肯,说又不是他拿的。
我们只好跟他到烟纸店,他花五分买了一包糖东瓜,又要了三分一包的咸橄榄。德明拿好找头,就很快地跑了。我们追上他,叫他不要跑。他小声地告诉我们,店里的人多找了他四角钱。小黄说这不可能,他天天数钞票,是不会搞错的。我告诉德明那就是一张五角的票子。
德明刚跨进房门,张妈劈头就问:“你拿过我五角钱吗?”德明一口咬定没有。张妈一伸手,就把那半包糖东瓜和几只咸橄榄搜了出来。
“讲!这钱是哪里来的?我告诉你,这可是我们一天的菜钱。今天非叫你阿爸教训你一顿不可,人小小学会拿(偷)家里的钱了。”德明是有口难辨,索性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只得向张妈坦白:“这钱是德明在家里拾到的,不是拿的。德明,把钱还给你妈。”
德明把钱掏了出来。还好,我们只用掉了八分。接着就是一顿毒打,张妈的鸡毛掸子又遭了殃。
我们出去后,便躲在附近,想听听还有什么动静。不一会儿,就听到张妈轻声地唱了起来。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申。”今天,张妈又唱起了这首歌。比起当年来,这首老歌唱得是声情并茂,听起来比平常的更悲伤、更痛苦。德明不学好,她怎么能不伤心呢。
这时丽华来了。我们忙问那墨迹洗掉了没有,她只是摇了摇头。我们便让她先进屋。
“阿姨好!”我们的声音格外的甜。
张妈抹了一把眼泪,算是给我们打招呼了。一件新的“的确凉”衬衫要十来块钱,她怎么不心痛呢。
老实说,今天小组是开不下去了,大家都扳着脸,闷声不响。
“啊呀,大家想想办法呀。”晓萍最沉不住气。
“想什么想,谁叫他闯祸的。”丽华和我们不一样。
“那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晓得好像有一种退色灵,可以退掉墨水的。”小黄就像在说给自己听。
“快讲哪里有卖。”晓萍在催他。
“哦,我想起来了。那人在泥城桥(苏州河西藏路桥)摆地摊叫卖,还当场退色给路过的人看,效果还相当不错。”
“什么时候?泥城桥在哪里?”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连泥城桥也不晓得。中百一店晓得吗?过了南京路就可以看到两个巨大的圆形的煤气柜,就到了泥城桥。”
“走,小黄。到文具店去看看有没有这种退色灵。”
我俩立刻奔到太平桥文具店。一问,人家不卖这种东西。
我们去太平桥洗衣店,向他们求救,他们也无能为力,叫我们到淮海路上的正章洗衣店去问问。回到家里,林媛他们也来了。当她听到有退色灵,就叫丽华不要急,她先打电话问一下他爸爸,他在外滩写字间(办公楼,现在叫office)上班,或许他们有那种东西。
我们跟她到家里,打电话一问,他们办公室还真有那种东西。林媛要她爸立刻回来,她怕时间长了洗不干净。她爸还真听话,答应马上回来。听说他要回来,我们几个便先回家了,只有丽华留在她家里等。
半个钟头多一点,丽华和林媛就来了。丽华要我们检查还有没有墨迹,我们几个仔仔细细地反复检查,竟找不到一点墨迹,这退色灵还真灵光。丽华说她回家还要把衬衣用肥皂洗一遍,把药水彻底洗掉。趁现在还有太阳把衬衣晒干,再用林媛家里的新式电熨斗烫一下,保证海珍满意。
看到问题得到了解决,大家都松了口气,张妈的脸色也好看了起来,连连感谢林媛和丽华。她指着德明的鼻子:“今天你不要吃晚饭了,等着挨揍吧。看你爸和大哥怎么收拾你。”我想,今天德明的屁股要打烂了。其实,不让他吃饭才是张妈最狠的一招,没饭吃是多么痛苦啊。德明在一旁还犟头倔脑。
林媛对张妈说:“阿姨,只要他承认并改正错误,引以为戒,保证以后不犯就是了,打不是最好的方法,容易适得其反。”林媛胆子也真是大,敢教训起长辈来。不过话说回来,她讲起话
来就像一个大人。然后她又对德明说,今天晚上六点半,拿着衣服跟她和丽华去海珍家陪礼道歉,只要态度诚恳,海珍会原谅他的。
但德明还强词夺理:“我不是有意的。”
但我们都知道,凡是德明做坏事大都是有意的,而他偶尔做一两件好事却往往是无意的。
“是不是有意的,你心里最清楚。”说完林媛就走了出去。我们马上跟了出来,突然,她回过头来板着脸对我们说:“你们也好管管德明了。”
小黄和大铭忙把脸转了过去,我可逃不掉了,只得点点头并对德明说:“听林媛的,你不要不识抬举。”林媛平时对我们都是笑嘻嘻的,但要是顶真起来,我们还真的从骨子里怕她呢(不知什么道理)。
墨水事件终于平息了下去,我们想德明也总该长点记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