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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豆腐格子和吃弹簧屁股
前两天德明实在熬不住,冒着梅雨和人家打了一下午弹子。这次他输的多、赢的少,德明把这归罪于那“霉雨”。我说老天很公平,大家头上都有雨,只好怪自己。他不服气,要和我比。我就说他要是送我五粒弹子,我就和他来,他气得够呛,说我是摆老大的架子,太霸道。
今天天好,小组提前结束,我们差不多有一个礼拜没到弄堂里玩了。德明从抽屉里拿了许多豆腐格子(用写过的作业簿折成的正方形纸包),我和小黄也急急忙忙折一些了豆腐格子,想和他见个高底。豆腐格子的玩法有多种多样,而且德明还会即兴发挥,翻出个新花样让大家领教领教。
晓萍又要我们当心头上的衣服,说不要穿人家的裤裆,特别是不能穿女人的短裤,她说要触霉头的。德明说她死讲究,问题没有像她说的那样严重,不过我们的眼睛还是盯着头顶上,不时绕道而行,宁可信其有啊。
刚到小弄堂,就发现地上画满了井字,有的用粉笔,有的是玉石画的,格子里写满了x和o。这是一种简单的游戏,玩的时候要动点小脑筋,谁先在一条直线成功连接三个o或x为胜,一般情况下先画的人嬴的机会多。但我和德明玩井字游戏,来十盘我能嬴他九盘,和一盘,动脑子他不如我。
今天我们要玩弹豆腐格子,其玩法和打弹子大致相同。我们把豆腐格子像弹子一样嵌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然后发力弹向墙壁,那豆腐格子就旋转着反弹出来,处于最远的先弹。和打弹子不同的是,弹豆腐格子没有界线。
德明说今天要让我们,允许我和小黄合伙对付他。几个回合后,我们便招架不住了。我们就开始逃,就是把豆腐格子弹得很远。我想他就是三头六臂也无机可施,他要是追我们,弄不好反而被我们吃掉。果然,我们有了进账。德明小眼睛一转,很快,怪招便从他脑袋里生了出来,这次德明采用的是一对一的招数,没多久我们的豆腐格子就输得净光。
这时小弟手拿两节大无畏电池跑来告诉德明,后弄堂来了个换面粉糖的老头,他想用废电池换,尝尝味道。德明说这电池看上去蛮新的,充一充可以再用。便回家拿了两个眼药水瓶、几张旧报纸,我们跟着他到后弄堂去换糖。
那老头挑了一个担子,扁担上有几块小铁皮,走路时那小铁皮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只要一听到这声音,小孩就知道换糖的来了。两个箩筐里是换来的东西,有牙膏壳子、药水瓶、旧书和旧报纸等,另一个筐里是鸡毛和肉骨头,臭味一阵阵从筐里飘出来。听人说废品回收站早上收进的骨头拿去做钙片,下午收进的用来做骨粉饲料和肥料。箩筐上的竹匾里是像面团一样的面粉糖,就像一圈圈盘着的粗蚊香,上面还撒了些像面粉一样的糖霜,所以我们叫它面粉糖。
德明把东西给了那老头,他惦了惦那些报纸,拿出了一个铁皮凿子,用一个小木锤敲了几下,切下四块面粉糖。小弟拿了一块,德明要给我们,我和小黄都摇摇头。这种糖吃口不好,而且还要粘牙。不过看看那老头换糖还是蛮有意思的,小黄说和那老头换糖比用钱买更贵,我说他就是来骗小孩钱的。
我们回到家里,他把电池往手电筒里一试,果然没电了。他用火钳把电池夹住,放在煤炉上烤,不一会儿,那电池就吱吱地冒出油来,中间的那根正极芯子也慢慢地伸了出来。充好后他把电池再放进手电筒里,那小电珠就发出了白光。我告诉他这样充电有点危险,弄不好电池还要爆炸,而且不经用。我知道还有一种充电方法,就是在电池的负极上用洋钉凿个洞,往里灌点盐水,效果比加热的要好。
我们又回到了小弄堂。德明说要教我们他新学来的游戏:“跟踪追击”,它有点像官兵捉强盗,但玩起来要复杂些。先分成两组人马,一组人往一个方向逃,用粉笔在地上、树上或电线木头(电线杆)上用箭头标出行踪。另一组闭眼数数到两分钟后才能开始跟踪,只要看的逃的一组就算赢。德明说逃的路程没有规定,目的地不明确,可近可远,最远的有人从这里逃到了龙华庙。玩这游戏要穿马路,一次至少得花上半小时,两个钟头也有可能。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它即危险又复杂,决定不玩为好(这游戏的变种三十年后在国外流行起来)。
见我们没兴趣,他说教我们一个简单的:弹口水。他先示范,他的嘴发出了马蹄声(我们在幼儿园学过),几下马蹄声过后,口水从他的口里一滴滴弹了出来,最远的竟射到两米开外。这种小把戏我们一学就会,就是弹得没他远。接着,我和小黄就和他开起了仗。不过我们技不如人,他开的是大炮,而我们最多也就是小钢炮,射程和命中率都不及他,老是吃他的亏。
我们正打的起劲呢,突然他停止了射击。我回头一看,只见大铭手拿一个皮球和林媛她们来了,她们是来找丽华和晓萍的。见有球,我就建议玩“吃弹簧屁股”。
这是一种用球打人的游戏,玩起来很简单:大家围成圈,由一人把球往上一扔,要超过头顶(扔斜了算犯规),同时喊某一人的名字,被喊到的人就要把球接住。接住了由他再扔,如没接住,其他的人就四处逃窜,他拿到球时大家必须站定。接着他就用球来打人,被扔的人只能移步,不能走步(像篮球规则)。被球打着的就算输一次,打空了扔球的输一次。一人输了三次后便要吃弹簧屁股:面壁、翘起屁股让人用球扔,扔几下事先定好(一般是三到五下)。
不过在很多情况下接球的人会故意接不住,拿起从地上弹起的球后立刻打人(人家还没反应过来),这招还是蛮灵的。当然还有其它招数让他人上当,所以玩这游戏还真要动点脑筋,耍点滑头,不然屁股就要遭难。玩这种游戏大铭输得最多,他人胖逃得慢。我则比他好一点,小黄人灵活,要打到他也不容易,而德明却是长胜将军。
几圈玩下来,大铭就翘了好几次屁股。后来德明不好意思,有意输了三次,让我们也尝尝打他的甜头,还说这是有难同当。我们就很命地用球打,德明却满不在乎,说我们打得太轻,扔得他屁股痒痒。
我们正在兴头上,海伦来叫我回家。德明想把她挡回去:“到吃饭时间再来。”我知道只要我一走,他们就玩不下去了。我便向她摇摇手,说再玩一会儿。
“你不来就算了,不要怪我没叫过你。”说完海伦扭头就走。
我知道这是有好吃的了。便把球扔给了德明:“我等一会儿再玩。”拔脚就跟海伦走。
德明却在后面喊:“不要赖,你再输一次就要吃弹簧了!”
“给我记着。”我连头都不回。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吃更重要了。果然,阿婆给了我们一人一块枣泥糕,这是阿婆特地为海伦弄来的,我只是借她的光而已。阿婆自己不会做枣泥糕,而且我们附近也没有卖。这是阿婆的一个朋友做的,因为海伦喜欢吃。那枣泥糕的外皮酥软而半白,里面的枣泥细绵甜甜,比豆沙更香甜,更好吃。
我拿了糕就要下楼,他们还等着我呢。“你不吃啦。”海伦的话倒提醒了我。我对着枣泥糕就是狠命一口,大半块没了。我拿着省下的小半块下楼去和他们有福同享了。
光荣退休
黄梅天实在难过,连绵的阴雨把空气都弄得潮乎乎的,凉在走廊里的衣服三、四天也干不了。不少底层人家的东西开始发霉了。丽华家更糟,她床下的棉花胎竟长出了绿毛。那小房间都挂满了湿衣服,转个身都困难。她说这雨要是再不停,她只好来烘衣服,不然就没衣服换了。
这几天,海伦妈把全家的衣服都拿到阿婆这里来晒,她平时都把衣服凉在弄堂里,她们那幢房子的晒台搭建成了灶头间(有的地方称灶疲间,即厨房间),弄堂里不少晒台都搭建了。晒衣服我们这里可以说是风雨无阻,要是天晴,二楼和三楼前楼的凉衣木架上全是挂满衣服的竹竿,如下雨,阿婆就把衣服凉在三楼的走道上。
今天难得出太阳,人们都非常珍惜那宝贵的阳光。只一会儿的功夫,底层的人家就你拉一根绳,我放一张榻,加上登子和洗衣板,把弄堂里有太阳的地方都占满了,头顶上凡能放竹竿的地方都晾满了衣服,有点像挂万国旗。各家各户的衣物棉被、鞋子和杂物都整整齐齐地摆放阳光下。有的人家还把平时不轻易打开的樟木箱搬到弄堂里,里边是值钱的衣料,有各色毛线、丝绸被面、丝棉袄、皮茄克、皮毛大衣,有狐狸的和黑熊的,弄得像开展览会一样。弄堂里弥漫着樟脑丸气味。不过听阿婆说,黄梅天是不能晒毛料衣服的,如引来飞虫产卵,那毛料就要长虫了。这些展品是有专人看管的,大多是些家庭妇女。她们还对各家晒的衣物评头论足,这些东西足以让她们打发整个上午了,我看她们是吃饱了闲着无事。
这时有个家庭妇女拿了个藤拍,拍打起凉衣竹竿上的烂棉花胎,随着啪啪声,灰尘一阵阵杨了出来。我就想张妈为什么不用藤拍来代替鸡毛掸子打德明呢,它敲起头来也是蛮痛的,而且比鸡毛掸子结实多了,因为张妈打断了好几把鸡毛掸子。
突然,大弄堂口传来了锣鼓家生(什)的声音。大家都跑去看热闹,原来是前弄堂李家姆妈退休了。这几年锣鼓家生敲进弄堂时而发生,有祝贺参军的、有欢送去外地支援内地建设的,有当上劳模报喜的,有宣传党的政策,宣传安全防火的,有死皮赖脸动员别人去新疆的。还有催促大家出来为里弄搞卫生的大扫除的,那名目就繁多了,有发免费老鼠和灭蚊蝇蟑螂药的,有统一烟熏臭虫的,免费出借老鼠夹子、笼子的,等等。当然,要数欢送退休的最多,个把礼拜就有一、两个光荣退休。
她厂里派了一辆大卡车,李家姆妈坐在驾驶室,车上有好几个锣鼓手非常起劲地敲着锣鼓家生,那可是大喜事啊。车子缓缓地开进弄堂,还在弄堂里兜了一圈,生怕人家不知道。到了她家门口还不肯停下来,那欢庆锣鼓反而敲的更起劲了,手势也多了起来,敲锣鼓的敲敲鼓面再敲敲鼓边、敲盼盼器(钹)的还翻飞转身,花头精百出,趁机献献丑。
等大卡车旁围了一大群邻居,李家姆妈才下车来,那些人才住了手。她胸佩一朵大红花,不是纸绢而是丝绸做的,双手捧着一个大镜框(镶着退休证)。李家姆妈满面红光,精神气爽。劳累了一生,是该享享清福了。一个工人将大红喜报刷上烂浆糊,端端正正地贴在大门上。锣鼓又敲了起来,李家姆妈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缓缓地走进家门,吃喜糖要紧。
听张妈说,李家姆妈解放前就在这家药厂做工,手艺相当高,老板怕她去投靠别的药厂,给她开了高工资。解放后,老板为了讨好她,又给她加了几次工资,特别是公私合营前,老板又给她长了一大节,所以李家姆妈工资高得吓人,比德明阿爸大银行行长还高,每个号头(月)一百八十多,是用也用不完。公私合营后十来年,她是一分也没加过,因为她的工资比新来的厂长还高出一节。所以一到年龄,她便退休了。
德明又感叹起来:“我不知啥时才能退休拿炒票享福了。”
“小学还没毕业就想退休了,做梦啊。”我又教训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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