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一回到家里,只见灶头间灯火通明,阿娘、姑姑、大伯母和二伯母正忙着烧年夜饭呢。这样在灶头间兴师动众的壮观场面,一年只有一次。红烧、白炖、油氽、清蒸香味到处弥漫,我肚皮立刻叫了起来,我红茶吃了太多,肚皮里的油水统统汰光了。
叫过(打招呼)大人后,我上了三楼,叫阿婆先给我吃一块饼干抵抵饥,再吃两只烧酒扬梅,一调羹杨梅酒。有这酒杨梅垫底,今天我还怕肚皮吃坏?
今天阿婆的老姐妹,在外帮佣的丁家阿婆回家过年了,她总是叫阿婆小姐。后来阿婆告诉我,她是阿婆的陪房丫头。老爹死后,为了减轻阿婆的负担,就到一个高级干部家里做佣人。在这之前她一直是服侍阿婆的。她一生未嫁人,这里也算是她家了。
丁家阿婆六十多了,皮肤雪白且极爱干净。她虽然睡地铺,但她的东西连阿婆也不能碰(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就是洁癖了)。不过她有个很古怪的习惯,她有一个钵斗,每天用它来洗菜和发海带(她有高血压,天天吃海带和芹菜),有时也用它来盛菜,但她晚上却用这只钵斗来小便!有一次我问她,她告诉我自己的小便是最干净的。
丁家阿婆见了我,赶忙从怀里(她穿的是中式斜对襟衣裳)掏出一个小红纸包塞到了我的手里。我知道里面是一张新的两角钞票,这是佣人的钞票啊,我怎么好意思拿呢,但人还是跪了下去。丁家阿婆一把将我拉起来:“你要好好读书,为你阿婆争气。”为了丁家阿婆的这两角钱,我也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转身来到了外公屋里,过年时外公最可怜了。每到这时,整幢房子只有他一个人独自吃年夜饭,冷冷清清。而我们却是一大家子团团圆圆、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我很想知道,我妈为什么不叫他下楼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呢,也就是多双筷子。不过这十来年他也习惯了,他的年夜饭也很丰富,酒也换了上等的白酒。
“外公,你吃年夜饭拉,小菜很好嘛。”我一时也想不出大年夜要讲什么吉利话。其实台子上的菜只有四只:一小盘油氽果肉(花生米),一小碗红烧肉,几条红烧小黄鱼,一碗青菜。老酒才是外公年夜饭的主角。
今天放在桌上的是一瓶茅台酒(我第一次看到),听说茅台酒很高级,但从酒瓶上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精,一种很普通的白瓷酒瓶,跟晓萍家的外国老酒瓶不能比。杯子里有小半杯,美酒飘香,茅台酒香味和他平时吃的高粱酒就是不一样,是一种很浓郁的酒香,不过我的鼻子还闻出一点点敌敌畏的味道。酒是他的命,他吃酒都是一点一点的咪,从来没见他一饮而尽过。外公的酒量极大,而且每顿饭都要吃老酒,就是喝醉了也不发酒疯,只是倒头就睡。
“外公,让我吃一口茅台酒,我活了那么大,茅台酒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外公没办法,今天是大年夜。他把杯子给了我:“就尝一口。”我举杯一抬头,那小半杯茅台酒被我灌了下去。只觉得嘴巴里烧起了一把火(这就是烧酒?),然后从喉管慢慢烧到了胃里。茅台酒味道有点辣辣的,还没啤酒和黄酒好吃。“外公,快给我吃块红烧肉,喉咙辣得吃不消。”
“小鬼,你当它是白开水啊!一块钱给你吞了下去。”
“啊!”嚼着红烧肉,我口齿有点不清,“一块钱。这是酒还是太上老君的仙水?”
外公告诉我,这瓶茅台是我妈特地去淮海路花了七、八块钱买来孝敬他的,他要吃到正月十五呢。
我想今天祸闯大了,一块钱给我一口头。不要说外公心痛,我心也痛了起来,一块钱能派多少大用场啊!
幸好外公没再说什么。今天他又蒸上了一碗麦片饭,外公说麦片比饭营养好。外公每次吃麦片饭,我都要吃上一口,因为阿婆和我们家从来不吃这种东西。麦片饭很香,很有嚼头,一口麦片外公可以嚼上半天。外公从碗底下拿出一张五角头:“拿去,要好好读书。”他早就准备好了。我拿了压岁钱,谢过外公后,便拿了一只调羹下楼吃年夜饭去了。吃年夜饭的人多,调羹分不过来。
前几天我就打听到阿娘有一张年夜饭的菜单,最好的小菜要算以下几种:虾子煨海参、醉蟹(大闸蟹)、黄鱼鲞烧肉、清炒虾仁和松子大黄鱼。这些东西不仅价钱贵,而且加工复杂。
一个礼拜前阿娘就把干的海参放在瓷缸里,用特特滚的开水(沸腾的水)泡,再用棉花胎严严实实地裹住,放上一个礼拜。原来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的海参干,在热水里焐了七天,发得像小黄瓜一般。阿娘买来大虾,先把虾壳剥掉,挤出虾子,在油里爆一爆,再用酱油煨着,闻闻味道就知道是上等海味。
今年大闸蟹便宜,阿娘多买了几只,虽然个子不大,却只只结实。那蟹洗净后,用筷子在肚皮上戳个洞,浸在一个装有上等高粱酒的大瓶里。等到蟹吃饱老酒,它也醉得差不多了,可以上桌了。听阿婆讲,醉蟹鲜得不得了,而且吃不坏肚皮。
过年前阿娘把上好的肉皮阴干,皮中的油水全都滴干净。我倒要看看阿娘是怎样氽肉皮的,因为氽肉皮要起很大的油锅,平时她省下来的油就是过年派用场的。阿娘先叫我煽煤炉(因为煽煤炉时有煤灰飞出),接着她把铁锅放上,加满油。等油冒出热气,再轻轻把如竹尺一般大的肉皮放在锅里氽,也就是眨几下眼睛的功夫,那肉皮像变戏法似的变得是又大又厚。她把氽好的肉皮放在盘子里,让油滴滴干净,再放在冷水里浸着。氽好肉皮,阿娘又氽沥干的青鱼片,那是用来做醺鱼的。接着她把前几天晒干的青鱼鱼肚也放在油里氽,阿娘讲用鱼肚烧的汤鲜得不得了。以前我只知道黄鱼肚是用来做胶水的。这几样东西氽好后,那油冒出了一股饭店里的味道。
昨天阿娘从菜场里买来两包冰蛋做蛋饺。冰蛋里只有蛋黄,蛋白拿到厂里做药。冰蛋化开后,阿娘往里边加了一点油。她把一个盛汤的铝勺子放在煤炉上,用块肥肉在勺子里擦几下,再放进小半调羹蛋浆,等蛋浆结成了皮,再放进一点肉酱,最后把蛋皮包起来,蛋饺就做好了。阿娘告诉我,蛋饺现在是生的,要等蒸熟了后才能吃。听她这么一说,再看下去也就没意思了,不然阿娘又要讲我头颈极细,独想戳机(吃)了。
现在楼下热闹非凡,客堂里大伯、二伯、阿爸和两个叔叔正在谈论什么国家大事,几个有工作的堂房阿哥和表哥也凑在里面。二楼几个堂房阿姐和大表姐在讨论读书问题,还要争论什么“我为人人和人人为我”,我搭不上腔,也不和我搭界。其实大人们在谈些什么我们没有必要去关心,吃才是最重要的。我只能和几个表哥、表弟讲讲话,我们年龄相仿,最主要的是想听听他们讲宁波乡下好玩的地方和东西。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大冷天上山打野猪猡,有一次他们还碰到了狼。我人那么大了,宁波乡下是一趟也没去过。
这时我姑姑的大女儿,大表姐说年夜饭准备得差不多了,请大家把圆台面翻好。其实我们这帮小孩早就坐好了,也没像平时那样吵吵闹闹,大家肚子早饿了,等着吃年夜饭呢。就座前我还特意将裤带(我还没有皮带)放松了点,阿婆讲过吃饭时不能放裤带。
冷盘端了上来,但还不能动筷,楼下大人还没坐好。我打量起那只冷盘,它有五荤五素:荤的有醺鱼、白切肉、海蜇皮、白鹅(好像醉过的)和白斩鸡,素的是烤夫、银丝加菜、拌老卜丝、苔条油炒花生(宁波特色菜)和独脚蟹(名字好听实际上是发芽豆烧咸菜,发芽豆就是发财,宁波人讲究讨口彩)。楼下那两桌用的都是大腰盘,到了我们这一桌就换成了小盘子,每样菜只能放一点点,鱼、鸡、鹅没有一样超过六块的,一桌十个人怎么分得过来,好在我们宁波人吃小菜是很识相的。
今天早上我看见阿娘斩白切肉,她的刀功不同凡响,那肉切得薄如纸片,都有点透明了。阿娘上盘的手势更是超人一等,那白切肉摆得如同万花筒图案一般,十分赏心悦目。我想拿一片尝尝,根本就无从下手。拿掉一片,我就再也拼不出这样的图样来。
不一会儿又摆上来两只小盘子,一只是咸菜露烤花生,另一盘是切好的皮蛋和鸡蛋,一只蛋好割出八块,盘子里摆了二十来块。
我打定主意只吃那些平时吃不到的好小菜,别的也就带带过,这是德明给我的经验。当我动了第一筷后,就立刻发现德明的想法不切实际,我差点上他的当,中他的毒了。那些普通的家常菜经阿娘手一弄都成了佳肴,一只不起眼的拌老卜丝,味道好得我连筷子都放不下来。就是经常在外面高级饭店大吃大喝的四叔,也对阿娘的手艺赞口不绝,称阿娘可以到国际饭店去当大师傅了。
那醉蟹上桌了,是小盘子。总共只有八块,每一块带一只蟹脚,也就是一只蟹。我们十个人怎么够吃,阿娘也想得出。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那只盘子,他们倒不像我一样嘴馋,而是从来没尝过。二伯的大儿子,我堂房阿哥叫我先挟。我也就不客气了,挟了一块放在嘴里。阿妹看着我:“阿哥,蟹好吃吗?”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给她挟了一块,再给她旁边的堂妹也挟了一块:“醉蟹是生的,当心吃坏肚皮。”听我这么一说,她俩就不敢动筷了。那蟹是用酒醉熟的,肉是透明的,像生的一样。阿妹把蟹挟到了我盘子里,我也心安理得。堂妹见她不吃,就把蟹挟给了她阿哥。堂哥正吃着蟹呢,他怎么好意思多吃,便把醉蟹给了我阿哥,他俩是同年最要好。我阿哥客气,又挟了回去,要他多吃一点。大概他们小时候孔融让梨的故事听多了。这样挟来挟去,最后这块蟹又挟到了我的盘子里。
不晓得他们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这几块小蟹还要你推我让,到最后那盘子里竟还留下一了块。我觉得好笑,我们宁波人吃小菜也太识相了,太要面子了。过了一会儿,大表姐又端菜上来了,在撤掉盘子前,总要把乘下的往我的盘子里倒(她知道我胃大),我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大表姐见大家都不吃,便把盘子递了过来:“阿巍,拿去。”
“谢谢。”我连忙把最后一块挟了过来。我阿哥在台底下脚踢了我一下,提醒我。现在时什么时候,我哪里顾得了。刚刚你自己装客气,现在晚了。还是德明讲得对,面皮老老,肚皮就饱饱。那一盘醉蟹有半盘在我肚子里,其实也只有半只小蟹。
炒虾仁上桌了,我的调羹就派大用场了。阿娘盛菜用的是盘子,而且都是浅盘子,筷子一戳就碰到底,卖相好看但不经吃。人家用筷子挟,一次只能吃一只,我用调羹一勺就是三、四只,放在嘴里,第二勺虾仁就放在自己的盘子里。我刚放好,大表姐就把盘子撤掉了。
吃海参我也如法泡制,我满满地勺了一调羹,不紧不慢地放到嘴里,这次我也要瘩瘩味道(仔细品尝),真鲜啊。那海参滑滑的,几个年纪小的,用筷子挟了半天才吃到一小块。我嘴巴是慢下来了,但手不能闲,再满满一调羹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别人再想吃,盘子里只剩下几粒虾子了。
阿娘的拿手菜“蟹粉炒蛋”上来了,那是一盆红白相间、油光光香喷喷的蟹粉,大家都睁大了眼睛想看看清楚再动手,那蟹粉要比刚才的小毛蟹贵多了。“蟹粉炒蛋好吃、好吃。”堂哥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先夸起阿娘的手艺来。
我暗暗地笑他们不识货,他们也太天真了,阿娘连小毛蟹都不肯多买,怎么舍得买蟹粉呢。我知道阿娘是用鸭蛋烧出来的,但蟹味实足,味道实在是好。那鸭蛋怎么会烧出蟹味来呢,听我慢慢给你道来。
首先,阿娘要准备调料,把生姜切成细末,泡在米醋里几分钟,再加一点鲜酱油和味知素,弄得有点像蘸大闸蟹的调料。再就是阿娘选用是上好的高邮鸭蛋,那蛋黄桔红的而且有油。蛋黄和蛋白分开炒,快熟时,倒入姜醋,翻两下就起锅了。那鸭蛋的腥气加上姜和醋,就成了蟹味道,外行一吃,保证上当受骗。我讲讲容易,但烧起来就不简单了,那全靠火候,也只有阿娘她知道。阿爸也会烧“蟹粉炒蛋”,味道和阿娘的也差不多,但蟹肓是黄的,输在卖相上。
对于炒海瓜子,我只是尝尝味道,吃起来太费时,要是有点老酒还差不多。我是在等蛎蝗(生蚝),那蛎蝗装在盘子里,上面扣了一个碗把多余的水滤掉。蛎蝗白里带黄一滩一滩的,一些人觉得有点肮脏,只是看看,不敢动筷。我领教过蛎蝗,它不知要比毛蚶鲜多少倍。我挟了一只放在酱麻油里一蘸,嘴里一送。
“国巍阿哥,好吃吗?”堂妹睁大了眼睛问我。
“没话说,你尝一只试试。”我挟了一只给她。
只见她闭着眼睛,嘴巴一抿那蛎蝗就咽了下去。“有点毛蚶的味道。”见她一吃,大家的筷子一齐伸了上来。
这时老面孔红烧小黄鱼上桌了,不过这碗小黄鱼是看看的,不能动筷。宁波人讲究吃剩有鱼(余)。这碗小黄鱼是轮不到我吃了,因为过了年初五,我就回阿婆家吃饭了。
小时候不懂事,看到鱼端上来了就来迫不及待挟一条放在自己的碗里。大表姐就说这鱼要过了年再吃,这是宁波人的规矩。我们这碗小黄鱼,每天端进端出,摆摆样子,让你看看,吊吊你胃口。这样一直要看到年初十六,才好动筷子,要不是大冷天,早就变臭黄鱼了。张妈也讲吃剩有余啊,她也就是把年夜饭的那条鱼,留到明年初一,就是一夜天的功夫。
小黄鱼是吃不着了,但新年里的“什落羹”(戳落羹、十六羹,宁波音)我是一定不会放过的。讲起“什落羹”,也算得上我家的一道名菜,说白了就是把过年时吃下的残羹剩菜,统统倒进一个大锅里,用小火煨过夜,第二天这大杂烩就成了香溢四周的美味了。“什落羹”是十几种菜混在一起烧成的,所以它的鲜我是讲也讲不出。
不一会儿,一沙锅黄芽菜菠菜肉皮百叶包蛋饺肉圆鱼肚线粉汤端了上来,当然还有几小片像云片糕一样薄薄的金华火腿肉,这意味着年夜饭快接近尾声了。阿娘讲蛋饺表示金元宝,肉圆好比团团圆圆,意思是大年夜大家一起吃团圆饭,明年大家一起发财。大表姐给每人盛了一碗饭,我告诉她我只要一小口,我已经吃到喉咙口了。
这顿年夜饭可以说是把一年的好小菜都吃遍了。但我有点弄不明白,阿娘为啥平时不烧这种小菜给我们吃,非要等到过年才烧。阿娘说有些菜只有过年时才能吃的,这样才有过年的味道。这是什么话,难道不过年吃这些菜就没有味道了吗?我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很久以后,当我们天天能吃上过去年夜饭上才能吃到的那些菜肴时,我才真正地理解了阿娘的话。深奥啊)。还有一点,就是年夜饭的菜一点也不咸,我就怀疑这是不是正宗的宁波菜。阿娘讲年夜饭就是要你们多吃菜,菜太咸你吃得消吗。这我倒很理解。
年夜饭吃好已八点钟了。橱房间又热闹了起来,大伯母、二伯母、姑姑、大堂姐和大表姐都在忙着刷锅洗碗。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妈是很少进橱房间的。其它的人都围坐在客堂间喝茶聊天,今天大人要到很晚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