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
大年初一起床后,我就给阿婆拜年,祝她身体健,说不会让她再为我操心了。阿婆讲我又大了一岁,应该懂事了,要好好读书,不要贪玩。接着我给丁家阿婆拜年。我收好了阿婆放在枕头底下的压岁钱,转身来到外公屋里:“外公,新年好。”说完我就跪了下去。和阿婆一样,外公也要我用功读书。
外公从屋里出来,见到阿婆说:“恭喜、恭喜。”在新年里第一次见面时,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恭喜后面没有发财两字)。
我下楼时,海伦正好上楼来给阿婆拜年,阿婆也在她的枕头底下放了两块钱。“海伦,新年好,恭喜恭喜。”“阿巍,新年好,恭喜恭喜。”
到了客堂间,只见阿娘端坐在太师椅上等小辈给她拜年呢。堂哥堂姐,表哥表姐表弟还没到,看来我是第一个。椅子前有一块小垫子,我跪了下去,拜了拜。阿娘叫我到她身旁,拉了拉我的手,塞给我一个小红包,说我是她最小的孙子(被她说中了,后来四叔和小叔没能给我添个小弟弟),尽管我很调皮,但她还是很喜欢我。还说我人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调皮捣蛋了。说得我鼻子直发酸。
昨天阿娘关照我,新年里闲话少一点,千万不要讲不吉利的话,因为我要“乱话三千”,讲起话来颠三倒四。她还不许我乱扔东西,因为新年里不能扫拉圾和倒拉圾。
四叔下楼来了,他梳了个飞机式奶油包头,油水十足,大大的鼻子,下面八字胡,嘴里叼了一支雪茄,上身西装背心,大红领带,下面格子花呢西裤,脚上尖头皮鞋闪闪发亮,电影里才看得到的小开样子。那皮鞋我昨天擦的,得了两角赏钱。我跪了下去:“四爷叔,向你拜年。”他一高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块头,塞到我手里:“阿巍,去买点炮仗放放。”“谢谢四爷叔,谢谢四爷叔。”我的心在扑扑地乱跳,那是一块钱、一块钱啊,四叔出手最大方。听晓萍小叔说,我四叔外面朋友很多,他手眼通天,神通广大。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一年也见不了他几次面。不过我看得出,阿娘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
阿爸和小叔到了客堂,先给阿娘拜年,之后他们几个兄弟相互抱拳“恭喜恭喜”。
这时姑姑烧好了汤圆,大家围坐下来,开开心心地吃汤圆,免不了又夸奖一番姑姑的手艺。虽然阿婆昨天已关照过,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咬开那滚滚烫的圆子,那香甜的猪油白糖黑洋酥像柏油一样流进了我嘴里。想不到那柏油烫得要命,吐出来我不舍得,含在嘴里又吃不消,只好咽下去,菩萨保佑,心不要被烫坏。一碗刚吃完,姑姑又给我端上来一碗,她最了解我的肚皮。我知道,新年里大人是不会讲我贪吃的。汤圆吃好再上一只八宝饭,我只吃中间的豆沙、花生、红枣密枣等蜜钱,新年新思,大人只好不响。盘子撤掉,我也没离开桌子,等一会儿我还要吃一碗塌苦菜(意思是脱苦)肉丝炒宁波年糕。在新年里,这是必须的。
老规矩,初一吃好汤圆和年糕,我们一家加上姑姑和她的几个儿子就去大伯伯家里拜年。这时大弄堂里有不少的人在进进出出,大家身着新衣,满脸喜气,有的手里拎着红纸包的云片糕和酥糖,有的是枣子柿饼,更多的拎着水果篮头,忙着走亲戚拜年呢。
我大伯原是这里的主人,发财后就搬到了雁荡路淮海路公寓,钢窗蜡地,煤卫独立。记得小时候到大伯伯家上楼要乘电梯,铃一揿,铁笼子降下来。电梯阿姨拉开铁拦栅门,大家进去,她拉上铁门,扳手开关一板,电梯卷上去。我还经常要摔跤(蜡打了太多)。现在他们住重庆路淮海路。我们在他家也就是坐一会儿,大人相互拜年、拉拉家常。桌子上高脚果盘里有零食:切好的小块巧克力、各色糖果、香瓜子西瓜子、松子、长生果、小核桃(太麻烦)等,我们小孩围坐在一起吃吃,开心啊。
中饭后,我们到南市金家坊的二伯伯家去拜年。我们从自己顺昌路弄堂穿出,向南到自忠路再往东,过西藏路转到方浜路,过中华路钻进一条小弄堂,这家后门穿进,那家前门穿出,七兜八兜便是二伯家。这条小弄堂七转八弯像迷宫,小时候我觉得好玩,便独自穿弄堂,几个圈子兜下来,我就七昏八素(头晕),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回到方浜路从头再寻。
阿爸和二伯、二伯母相互拜年恭贺,我和堂哥往口袋里装了些长生果和松子便下楼到弄堂里去看热闹了。
现在弄堂里和小马路(这种路几乎不开卡车)到处是玩耍的孩子,有的在放鞭炮、有的在扯铃、一群孩子在排队等着看西洋镜。这是一种民间的游戏器具,像个小匣子,里边装有放大镜,里边是十几张胶片之类的东西,匣子上有个小洞,把眼睛凑上去,对着亮光,摇动手柄就可以看里面的画片了。一分钱看一次,就是十来张画面,大多是外国女电影明星之类的,关键是衣服穿的少,大家觉得好奇,所以都想看看。如果你没钱,也可用药水瓶或牙膏壳代替。在看西洋镜的旁边还有不少摊头:有捏面人的、吹洋泡泡的、卖野胡脸(面具)的、做棉花糖的、吹糖泡泡和套圈的,反正这两天摆摊头的全出动了,新年里小朋友的钱最好赚。好几个孩子面戴各种“野胡脸”,有孙悟空、沙和尚、还有关公、张飞等,手里拿了金箍棒、大刀长枪,大喊大叫,打打杀杀,你来我往,好不自在。
我们在吹糖泡泡前停了下来,我想看看吹糖泡泡,我们那里是很少见到吹糖泡泡的。那个老头身旁有付担子,还有个铜锣。因为今天是新年,根本用不着敲,身旁早已围了一大群孩子,他们口袋里有压岁钱。担子的一头插有不少已吹好的糖泡泡,大多是生肖动物,其实看他吹才是最有意思的。担子的另一头是个小柜子,里面有个小炭炉,炉子上的小锅里是软化了的糖泥,闻闻味道像芹糖。
一个小孩要他吹个飞奔的马,老头说马贵一点,要一角,小糖人便宜一点,五分就够了,钱不够可用牙膏壳等来抵。他从小锅里揪出一小团糖泥,拿出一根像麦秆一样的细管插进糖泥。鼓起腮帮子对着麦秆吹气,那糖泥像气球一样胀了起来。他一边吹,一边用手又捏又拉,马身的样子出来了。接着他又是拽又是扯又是转,便吹出了马头和四条马腿,就像变戏法一样。围着的孩子都睁大了眼睛,他们佩服那老头的手艺啊。那马尾巴最难弄了,他在马屁股上沾上点热糖泥,然后用手指去拔,糖泥就拔成了像头发一丝丝,便成了马尾巴的毛。
不少小孩都要他吹糖马。堂哥说今年是马年,怪不得有那么多人要吹糖马。我想给阿妹买个糖牛,她属牛。堂哥说,拿着个糖泡泡,今天就别兜马路了,我只好作罢。
不远处有一个打气枪的摊头,那里围了不少人。这种气枪摊头有时礼拜天复兴公园后门也有。摊主是个中年人,他用架子撑起一块长木板当台子,上面有五、六条旧气枪供人们射击。靶子是一块和手指一样粗的铁皮,有四、五远,你击中目标他会奖励你一粒子弹。堂哥请客,拿出一角,每人十粒子弹。堂哥还向我传授打枪的诀窍:要三点成一线,打枪时要屏气。这些我全懂,九发子弹出去,成绩还是零,我就怀疑这枪做了手脚。这时走过来一个男人,他要我把抢给他看看,他把枪一举,眼睛一眯:“老板,枪有问题。”
“新年里不要瞎讲,枪怎么会有问题!”
“拿一分去,弄两粒子弹来。”他对老板说。
“爷叔,我枪里还有一粒子弹,送给你打。”新年里我也大方一下。
那人枪一举,单脱手,瞄都不瞄,只听“扑”的一声,靶子应声而倒。老板只得给他加一粒,又一个靶子倒了下去,周围的人连声叫好,抢也不打了。就这样他一口气连打十枪,弹无虚发,百发百中,而手里的两粒子弹原封没动。这老板大年初一触霉头,碰到了神枪手。“这位爷叔,你这样打下去,今天我生意是不要做了。”老板在求他。
“再拿八粒子弹,我就跑路。”老板咬咬牙,给了他八粒。
那人把手中的子弹全给了我:“小阿弟,拿去打。”
“谢谢爷叔。”我接过子弹,心里总觉得这摆摊的有点可怜。打完枪,我们便从方浜路往东走走看看,一路上有不少老头摊都在卖新年的小玩具,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不过这里都是“弹格路”,就是用比鹅蛋大一点的卵石铺成的路。在这上面走的时间长了脚要疼,骑脚踏车则颠得厉害。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路边几个晒太阳的小姑娘不甘寂寞,不太平,大庭广众之下想露一手。五音不全就不说了,嗓子沙哑又难听。那么好听的歌被她们唱坏了,真是脸皮太厚,这种破嗓子还敢到马路上来亮给人家听。
说到过年,这老城厢里最热闹,过年的气氛最浓。到处都是玩耍的小孩,商店是张灯结彩,不少人家贴有对联和窗花。有些房子很矮小,间隔又窄,就像小人书里古代的房子。而大伯伯住的淮海路就冷清的多,越往西越冷清,过年的气氛是大打折扣。
在老城隍庙的入口处,有个地摊在卖万花筒,小的只要五分。我和堂哥都掏钱买了一个准备送给自己的阿妹。在我们看来万花筒不同于一般的玩具,因为里面的图案千变万化,手一动,再要看到它原来的美景简直不可能的,十分令人着迷。以至于小时候小黄和我将一只万花筒拆开,想看看里面的奥秘。想不到它很简单:一个小圆筒,里面有三面长方形玻璃镜子搭成三角形,在一头放些彩色碎玻璃,经过三面镜子的反射,就会出现对称的图案,就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不过我们看了没几天便觉没多大意思了,而晓萍却百看不厌,她说看万花筒能看出好心情来。我有点想不通,五分一只小万花筒,她怎么能看上六七年呢。
再往里只见一个卖叉铃(扯铃)在表演招揽顾客,他扯的是个双铃。他的力气大、水平高,那双铃发出了响亮的“嗡…嗡”声。一会儿他还扯出了花样精,他把扯铃轻轻往上一抛,再用扯铃的短棒把它接住,那铃在短棒上走来走去,十分逗人。接着他把绳子用力一绷,那转得飞快的铃便“嗡嗡”地响着直冲云霄,落下来的时候他用绳子不偏不倚地接住。要是他接不住,那响铃就粉身碎骨,真是所谓艺高人胆大。他先是正接,后又反接,还玩起了其它的高难度动作,赢得了一片喝彩叫好。献艺玩毕,不少人开始掏钱买他的叉铃,看来今年他是开门大吉了。
突然,大家被一阵紧锣密鼓声吸引了过去。我以为是耍猴的,一看才知道是卖玩具兵器的。那人一抱拳,再摸一把脸,只见他挤鼻子弄眼,变出孙悟空的脸来,而且相当生动活泼,就像(大闹天宫)里的一样。众人高声叫好。他一得意,便在原地一个腾空翻,随手从担子里拿出一根金箍棒舞了起来,那金箍棒被他舞得是密不透风,其间他还做了几个孙悟空的扮相,如手掌罩在眼睛上眺望远方,金鸡独立等。我知道那根金箍棒轻得很,两岁孩子都挥得动。接着他换了一把关公大刀舞了起来,大刀舞得呼呼有声,一招一式也很像样,劈、砍、拖和连环刀,也不知他使的是哪家刀法。大家喝彩连连,至于他是真功夫还是花架子,只有关老爷知道了。他刚停下,许多小孩就冲了上去,挑选自己喜爱的兵器:有剑、短刀和盾、长枪、三节棍、狼牙棒和岳云使的大铁锤(纸糊的),有的就在场子里弄枪舞棒,耍弄起来。摆摊的眉开眼笑,今天他要发财了。
现在老城隍庙是热闹非凡,商店里是顾客盈门,而卖玩具和吃的店里更是人头济济。我俩也只在外面看看,里边是花钱的地方。在一处有个摊头在卖梨膏糖,一边卖还一边唱,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新年里谁想买这种东西。我们在一个卖油墩子的摊头前停了下来,堂哥说要请我吃一只,我也就不客气了。
就这样,我们兜起老城隍庙来,玩了一个多钟头才打道回府。阿爸他们正准备回家,二伯硬要我留下来吃晚饭,说要请我吃好东西,阿爸就答应了。阿爸一走,我们又出门了,我想到文庙去看看。路过中华电影院(中华路上),这里正在上映滑稽电影(满意不满意),堂哥说他走累了,还是请我看一场电影。
回到家里,二伯伯他们已经在等我们吃晚饭了。菜是满满的一桌,有鱼、红烧肉、猪肚、炒鸭块和酱蹄膀。我发觉今天的菜是特别的香,而且是那种与众不同的香味。“二伯伯,你今天烧的菜好香啊。”
“还是阿巍识货,我今天请你吃野味,是野猪肉和野鸭子。”
“哦,好吃好吃。”我还没动筷子先叫起好来。坐在旁边的堂妹拉了拉我的衣裳:“巍国阿哥,野猪肉烧起来有股臊臭味道,很难闻的。”
堂姐说她也不想吃什么野味。“你们就不懂了,”我开始卖起老来,“野猪猡每天在山里东跑西跑锻炼身体,浑身上下是肌肉,肉头紧。野猪吃百草,它的胃就像一只药罐头,味道香,所以猪肚可以医百病。”这些话都是以前听二伯说的。
二伯给我挟了一块野猪肉,我一口咬下去,哪肉要比家猪的结实得多。不过我还真尝出了一丝臊味,但很快被野猪肉的浓香所淹没了,这肉头结实,越咬越香。“好吃、真香,今天我总算吃到野味了。”
“真的啊?”堂哥问我。“你自己挟。”我回答很干脆,顺手又是一块。
“阿巍,我怎么觉得还是有一股味道。”
“你就当它是香味道,野猪肉就是这个样子的,味道浓。”
二伯总算碰到了我这个识货朋友,他一高兴便拿起了酒壶;“阿巍,来一点老酒。”
“谢谢二伯伯。”那黄酒是烫过的,比茅台酒好吃。我挟了一块白切猪肚,往嘴里一放,那肚子确实有点中药味道(其实是调料味道),但它能治百病啊,那就应该多吃一点。二伯姆给我挟了块野鸭肉,这可是上等的野味,肉头结实一丝一丝,有浓香。他们却说鸭屎臭(臊臭)比家鸭重,也不敢碰。我心里在笑他们没有吃福,这么好的东西也不敢吃,我鸡屁股鸭屁股都抢了吃,香。
这里只有我是客人,他们都往我碗里挟菜,在二伯家里我用不着装客气。我是老酒咪咪、小菜吃吃,十分爽快。尝了野猪肉和野鸭子,觉得野味的味道都很浓,肉头结实,烧起来调料要多,这是我的结论。
杯子里酒吃得差不多时,二伯母端来一盘油面巾冬笋炒野山菇。里面有好几种奇形怪状的山菇,我从未见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那些东西都是二伯的朋友从东北带来孝敬他的,今天我沾光。那盘野山菇真是鲜美至极。二伯伯家里的那些菜,加上昨天的海参和黄鱼鲞,我总算是尝过了山珍海味。
这顿饭和年夜饭一样,令我大饱口福。饭后喝了茶坐了一会儿,我就想回家了。临走时,二伯硬是塞给了我五角钱。我知道二伯伯最喜欢我,因为我像他的小时候。堂哥送我过了西藏路,我便坚持要他回家,我自己可以走了。
回到家,阿婆告诉我江湾伯伯和丽娟来拜过年了,他给我留下了五角压岁钱,我又是一阵激动,今晚我又要睡不着觉了,从年三十到现在我已有近五块压岁钱的进账,今年我发大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