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蚕豆
今天小组还没散,海伦就找上门来把我给截住了,说要我去帮阿婆剥蚕豆。这样整个下午就泡汤了,找个借口是不难的:“德明要我帮他做东西,蚕豆就不剥了。”但海伦不依,说我一定要剥的,因为我最喜欢吃蚕豆,不过她很愿意帮我忙。我心想明明是她要我帮忙,还要讲是阿婆叫我做。我知道她做事体不叫上我,心里就不舒服(也就是现在说的心理不平衡)。
德明和小黄倒很爽快:“阿魏,我们帮你剥。也就是一刻钟的生活。”我想今天就依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她告我恶状,给我小鞋穿,我还没傻到自讨苦吃的地步,这点头脑我还是有的。我心里很清楚,要是她在阿婆面前讲我坏话,我再好也被她说成坏。如果她在阿婆面前夸我,我再坏也被她说成好了。
我们跟着她到了晒台,海伦把一篮头蚕豆往地上一倒,我们便开始干活。剥蚕豆方便又轻松,不像剥毛豆要用指甲,只要一拧,豆荚便开。只见三粒嫩绿色的蚕豆躺在白色丝绒般的荚壳里,像三个小宝宝。我看这些蚕豆,大多是三节而且皮厚,像是阿娘讲过的客豆(外地来的)。我便告诉他们这不是本地豆,是客豆,皮厚肉头老,吃口比本地豆差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对于我的话,海论总是抱怀疑态度。
“难道去年我们去江湾妈妈那里吃蚕豆你忘啦?”听我这么一说,她就不响了。
那天我们一到江湾,江湾妈妈便说要请我们吃最好的蚕豆,而且要让我吃个爽快。这次她让我们自己去摘,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丽娟拿了一只小箩筐,我们便跟着她上路了。她没有带我们去自留地,而是去了河坡、小路旁、房前屋后的角落里。我发现只有要有空闲的地方,都种上了蚕豆,这里几棵,那里几棵,真是见缝插针。
绝大多数都结了粗壮的豆荚,有几棵蚕豆上还开有几朵花。那小花瓣是白色的,但花芯却是黑色的。我便问丽娟,她告诉我这就叫蚕豆开花黑良心。别看就这么几棵蚕豆,不一会儿那小箩筐竟装得满满了。江湾妈妈告诉我们,这些都是荒地,谁种谁收,而且蚕豆比较贱,种下后就不用管它,也不用上大粪,到时候去收就是了。我发现这些豆都是两节的,而且壳也嫩点。
回家剥好豆,江湾妈妈立刻将它们下锅。几次翻炒后,加水,加盖,往灶头里添几把稻草。稻草熄火后,她掀盖,加点盐,不放糖,撒下一把葱花便起锅了。那是满满的两大碗啊。我和海伦一人一碗,那本地豆嫩、糯、香、鲜、甜,在上海我们从来没有吃到过如此鲜嫩的蚕豆,那天总算是尝到了。我告诉江湾妈妈明年这个时候我再来帮她摘蚕豆,再尝尝鲜。
我们就这样蚕豆剥剥,笑话讲讲,倒也不觉得烦闷。海伦剥着豆,嘴里哼哼哈哈,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好开心的。“哎,海伦。你有什么好事,讲出来大家听听。”德明忍不住地问。
“阿婆今天要烧弥渡芥菜给我们吃。”海伦一边说,还一边鼓起了腮膀子。我最看不惯她这样了。
“又要发嗲了,弥渡芥菜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至于这样高兴啊。”德明哪知里面的奥妙。
“阿婆烧弥渡芥菜只放醋不放糖,因为海伦最喜欢吃酸的。”
“阿婆说糖不够吃。”
“怎么你每次去跳舞前,你总要吃一杯白糖水呢?”
“是阿婆要我吃的。”海伦又鼓起了腮膀子。
蚕豆剥得差不多的时候,阿婆回来了,菜篮里有几棵弥渡芥菜。看到我和海伦一起在做事,阿婆一高兴,掏出两个五分角子,我们一人一个。我拿了钱,便和德明他们去太平桥买吃的了。
补裤子
过了“六一”,很多女生都穿起了漂亮的裙子,几个时髦的男生也穿起了背带短裤,是又凉爽又漂亮。我和德明是没有那种西式短裤的,大热天也是卡其兰布长裤。德明有一条他大哥穿下来的“人造棉”裤子,这种料子质地薄,非常的柔软、轻飘,穿在身上应该是很凉爽的。不过德明也不配穿好衣裳,这条裤子到他身上两个礼拜不到,就前面两个洞,后面两个洞。这也不能全怪他,本来就是条旧的嘛。
补裤子就归他二哥了,张妈是懒得为他补。这几个洞洞经他二哥手中的缝衣针来去一缝,就补好了。那补丁缝得十分讲究,针脚细密,那洞不细看还发现不了。二哥补的衣服很好看,补丁和衣服很匹配(和谐),德明穿的衣服要是没有补丁,反而不好看了(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补得有品味)。相比之下,我那条裤子补得就不怎么雅观了。
和德明的一样,我的裤子也有四个洞。阿婆拿到里弄服务站去补,服务站的阿姨在膝盖上贴两块,屁股上再贴上两块。那屁股上两块就像粗纹唱片一样,缝线是一圈一圈的,样子难看没关系啊,那你四块补丁颜色总要一样吧。可我屁股上的两块是劳动布(像现在的牛仔布),灰不落脱的,前面的两块是军装色的,一点也不谐调,这叫我怎么穿得出去。阿婆叫我放了学后再穿那条带补丁的。其实,学校里穿补丁衣服的人多的是。好像林媛和晓萍没有打补丁的衣服,她们命好。
后来阿婆买了一包深上青染衣裳的颜料粉,她把颜料粉放在一个大锅子里,用水煮开了。然后把那条裤放进去煮,一边煮还一边用一根小木棍不停地搅动裤子。染好后再看那条裤子,补的地方颜色还是有点区别,但比先前好多了。
前几天,晓萍家的裁缝替她做了一条新潮的短裙子,料子优良,色彩鲜艳,有点像朵喇叭花,露出一半大腿来。这是什么料子,像磨砂玻璃,半透明,想看又看不清,但又不能盯着看,很招人眼。她平时不敢穿到学校去,怕被人讲。今天小组时,她便穿了来。丽华见了是赞口不绝,说她要照样子做一条,而德明却问她敢不敢穿到学校去让大家看看。
评论好晓萍的裙子,大家才安下心来复习功课。离大考还有一个星期,现在除了林媛和几个留级生,谁也不会把考试放在心上的。我和德明就是下午要大考,上午照样抓紧时间玩,“一寸光阴一寸金”啊。但功课还是要做,没办法,下午要交差的。
这时晓萍在大腿上挠起痒痒来:“德明,你家里那么早就有蚊子啦?”丽华说现在不可能有蚊子。晓萍撩起裙子,腿上的疙瘩有五分角子那么大。
“这是臭虫咬的,”小黄说,“不过时间也早了一些。”
“谁叫你喜欢出风头,穿这么短的裙子,再讲你肉香,臭虫不咬你咬谁啊?”德明讲不出好话来。他嘴上这样说,但还是拿出了一盒龙虎牌万金油。晓萍涂了一点在疙瘩上。
“这是饿了一个冬天的臭虫。让我把凳子到外面敲几下,臭虫就出来了。”小黄说着就要去拿凳子。
“不要敲,不要敲。登子要敲坏的。”德明急了,“我有办法把它捉出来。”
德明把那张凳子放在暗处,说那臭虫就躲在缝缝里。他先用手掌在自己的手臂上使劲地搓,直到发热。然后,轻轻地将手臂紧靠那条缝。不一会儿,尝到了甜头的臭虫又蠢蠢欲动,想再给自己加加营养。它几次把头伸出了缝道,但每次都缩了回去。也许它觉察到这皮特别厚,而且味道也不好。但最终还是经不住饥饿的折磨,爬到了德明的手臂上。
这只臭虫有黄豆那么大,身体红红的,里面全是晓萍的血。德明把它捉到了台子上。那臭虫爬得还真快,爬了几圈后,德明说要给它上刑罚了。他用铅笔在臭虫身上一拧,一股鲜血就喷了出来,我们闻到了一股像杏仁饼干一样的气味。
在上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臭虫。一般家庭都是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才动手消灭。各家都有自己的除虫高招,常见的有用桐油石灰把藏有臭虫的缝隙嵌满,让它无处安身。还可用开水烫,太阳晒。当然,效果最好的还要算化学药物。开始的时候用六六六农药,后来有了di百虫。六六六不安全,di百虫时间长了也有抗药性。直到发明了敌敌畏,臭虫才真正遇到了克星。
那臭虫也是聪明绝顶,你二楼用了药,它就来个大转移,三楼和一楼就成灾了(后来全市经常组织大规模的灭虫活动,效果甚好。到了七十年代中后期,上海的臭虫就基本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