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蓁一直到天色大亮,才恍恍惚惚地睁眼。文萱和母亲悦瑛守在床头,看她醒来,俱都松了口气,随即又忍不住潸然泪下。尤其悦瑛,紧抓文蓁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哭得浑身发抖。
文萱尚存一分理智,急忙解释:“父亲今早已关照,昨晚那道旨意,稍晚再传。宁王府的侍卫,都只是先拘起来。”
说完替文蓁理一理额前乱发,温言安慰道:“你放心吧,文蓁,父亲是心软的人,昨晚只是气急了。只要景铄能平安回来,什么事都有回旋的余地。”
奇怪的是,醒来的文蓁,却好像平静得很,既无悲戚,也无恐惧。她甚至对愁苦的母亲和焦虑的文萱笑了笑,反过来安慰她们:“母亲,文萱,我没事,真的,我全想开了,真没事。”
她平日莹润的脸色,此时苍白中透出淡青,像生了什么不治之症。眼里那片黑霾散开,眼仁像被暴雨洗过似的清澈,几乎完全透明。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的神采。随着那安静一笑,这种感觉就更明显。文萱和悦瑛不禁怵然,立刻又是更深切的悲戚。
文蓁再不管她们的反应,起床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理理头发,道:“天气不错,我出去走走。”
祁王俯紧挨燮宫,有巷道直通宫中。文蓁沿着巷道轻盈前行,完全不管远远跟在后面的文萱。不知走了多久,不经意地抬眼一顾,竟已立在御花园中。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斑驳枝叶在她脸上身上交错变幻,夹竹桃淡甜的香味随风流淌,远远能望见荷池中碧绿的荷叶舒展摇曳,不时有一两声清丽的黄鹂鸣叫从高处传来,在微风中展开一圈圈小涟漪,如盘旋下落的缎带。她抬眼看看碧蓝的天空,大片云朵像棉花糖一般浮过。她心里充满末世的安宁。
其实谁也没对她讲述过事情经过,所以直到现在为止,她也不知景铄具体出了什么事。但她认定,他现在很不好,可能比所有详知事情经过的人,比如文萱和父亲,预计的都更不好。
她有种预感,她的景铄,可能已不在这世上了。这预感让她在经历大恐大悲后,终于有了跌到底的沉着。她仔细琢磨一遍心里那个决定,更加变得胸有成足。
前面突然出现一道苗条身影,她并无打招呼的意图,亦不希望被打扰。那身影却像远远就被她吸引,径直快速走过来。及至眼前,她才认出,是先王身边的瑾太妃。
瑾太妃也没有打招呼的意图。她仔细盯着文蓁瓷白的面孔看了片刻,不乏担忧地开口:“文蓁,你面色很不好,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文蓁觉得这句话古怪得可笑,刚欲发笑,猛一阵头晕眼黑,足下一软,便在瑾太妃的惊叫声中晕倒在地。
景铄在那片荒野雾岚掩盖的迷宫中摸行许久。他总是看见文蓁盈盈立在某一个交叉口,痴痴地看他,目光中的悲伤能生生撕裂他的心肺。他拔足去追时,文蓁却又飞快闪开,任他怎么搜寻也是枉然,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看见的只是一缕幽魂,或心中的一点念想。
当“幽魂”这个词第五次出现在脑海中时,他猛一个顿悟,终于在惊天骇地的恐惧中大叫一声“文蓁”,忽地睁开眼。
睁眼的动作似乎也能牵引胸部伤口,他痛得一咧嘴,立刻就有一只手覆到他肩上,轻拍几下,以示安抚。他又闭了一会儿眼,才犹犹豫豫地睁开,在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看见哥舒青鸾俊柔的脸,以及微微焦灼、充满关切的目光。
他愣了一会儿,仔细回忆出事前的各个细节,待脑中的迷糊化开几分后,才扯出一缕艰难的笑,微弱地说:“灵均,是你。”
哥舒青鸾不说话,眼眶却慢慢变红,景铄笑得更厉害,也更难看,道:“灵均,你是小孩子吗?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
说完就叹气:“我哪有脸笑话你。若没有你,我早死了。”
哥舒青鸾小声说:“我还是晚了一步。”
景铄摇摇头,反过来安慰他:“我不是还活着吗?”
哥舒青鸾眼中的沉郁慢慢散开,终又变得清澈见底。他起身出屋,再回来时,草药满屋飘香。
他扶景铄半坐起,开始一勺勺喂他吃药。景铄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平静,好像真的死而复生,之前那些惊心动魄的事,都已属上一世,因此得以用顺其自然的口吻问道:“刺我一剑的人是谁?”
哥舒青鸾看懂了他的平静,自己也跟着波澜不惊起来,跟说故事一般答道:“大概是瑶光门的人,我看招式路数很像。”
景铄默然点头,又问:“被劫走的那个女孩子呢?”
哥舒青鸾不说话,景铄便心知肚明,道:“我问的什么混账话。你总不能一边救我,一边去夺人。”
哥舒青鸾眼底浮现出感激之色。
景铄想一想,又不禁好奇:“不过,瑶光门的人,抢馨若做什么?”
哥舒青鸾温和地说:“瑶光门做事,向来离经叛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目的。不过,既然费了大力气抢人,总会保她周全,以做它用。”
说完看向景铄,眸中一点恳切隐隐闪烁:“你做了所有能做的,其它的,只能看上天安排了。躲得过去就是造化,躲不过去,也是命定。”
景铄嘴唇动了两动,眼里也开始浮现淡淡的感激,点头道:“灵均,你说得对,生死随化,都听天命吧。”
哥舒青鸾眸中那点殷切扩散开,变成光彩灼灼的朝霞,但很快又垂下头去,用勺子轻搅尚有些发烫的汤药,睫毛挡住全部眼神。
景铄突然问:“宫中那个人,是你?”
哥舒青鸾抬头,一脸茫然:“什么?”
景铄又说:“替我挡住诸怀阁的人。”
哥舒青鸾愣了愣,不可思议地反问:“还有别人助你?”问完又老实摇头:“不是我。若是我,怎么可能后来让你受这么重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