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铄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僻静的巷道。正值夜晚,天空乌云厚重,乱雨潇潇,他浑身都已湿透。
他努力分辨一下方位,仍是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陌生的巷道,他分明记得,昏迷前是在一座悬崖边。
哥舒青鸾胸前血花绽放、往悬崖下跌落的一幕清晰无比地出现在脑海里。他心底传来剜肉腐骨般的剧痛,又有些不敢相信。他暗想,这怎么可能呢,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但他自己却还活着,这令他大惑不解。杀死哥舒青鸾的那个人——他至今也没见过那人的一形一影,只记得最后在背上化开的冷意——为何并没为难他,将他丢在这莫名的地方。
他有一瞬惊觉,急忙在地上寻找。双眼适应黑暗后,借着偶尔一现的黯淡的萤光,终于看清地面晃晃荡荡的影子。他心里一松,可随即又收紧,一时分不清是侥幸还是悲哀。
哥舒青鸾因他而死,他本该有所回报。
他不知随哥舒青鸾在那寂静之地呆了多久,哥舒青鸾从不透露他昏迷的天数。渐渐的,就开始产生山中一日、世间百年的错觉。此时再度回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恍若隔世。但这恍若隔世带给他的却不是遗忘的轻松,而是石中火、梦中身似的空虚。
他小心翼翼地将目光延伸到事情发生前,那个明月如霜的夜晚,那个在他耳畔低语“谁愿意做一具行尸”的人。他在黑暗中依稀看见她眼角的清泪。
但他怎么回忆,也缺乏具体感。他体会不到她那晚的柔情和依恋,不仅那晚,他回忆起他们在漠西重逢,私定终身后的全部生活,无论是花前月下,还是闺房之乐,他都无法再捕捉到她那爱到极处的眼神,无法触及她忧伤的灵魂。
他苍凉却平静地想,她不肯原谅我,她是对的,我不值得她那样。
既然这样,让我好好回忆你一遍吧,作为我们的道别。
景铄起身,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胸口尚未痊愈的伤口挣裂,再加上后背细细密密的新伤,血水混着雨水浸湿了整个衣襟。逆行真气后的损伤,哥舒青鸾本已帮他调整好,但经过昏迷前的一番动荡,又有卷土重来之势,脉络里的灼热感经过几圈循环后,就变成滚烫的铁水,唰唰冲击破絮般的身体。他闻见脏腑和血肉发出的刺鼻的焦糊味。
他开始往远处想,想到父亲出事前的种种,想到十五岁时半倚在荷塘边的回廊里的文蓁,想到十三岁时立在槐花落瓣中的文蓁,想到九岁时穿行于河堤柳荫间的文蓁。她总是那么瘦弱,让人忍不住就要生出握于掌心的想法。她的脸柔和洁净,睫毛总是微微低垂。阳光透过木槿覆盖在她脸上时,她的额头和侧脸明亮起来,睫毛投下的那两片淡影反而更加清晰。她太过娴静,以至于那淡影总让人误解为忧伤的痕迹。
他的娴静的,天生就显出忧伤的姑娘。他多想把她珍藏起来,用他蓬勃的生命力去缔造一种与她相匹配的,宁谧的爱,将她一辈子包绕其中,与她携手看尽明月彩云,飞雨落花,在时间的尽头去静静感受,永无止境的是生命,而非死亡。
他长长吐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叹气。
幻觉随着回忆带来的细小刺痛,开始占据他整个大脑,他竟然看见朦胧夜雾中飘摇着一道纤弱身影,寻觅似地摸索前行。被云层掩盖半夜的月亮就在这时探出一点边缘,微微泛红的柔淡光晕从深巷尽头照耀过来。逆光中,那身影的颜色黯下去,轮廓却清晰起来。景铄看见通往天宇的神秘的门在她身后打开,他终于忍不住落泪,不知是激动还是悲怆,他想,她终于来接他了,他们注定会同登彼岸。
他对她伸出双臂,苍白的瘦骨嶙峋的手像攀附于黑暗中的植物根茎。他保持那又像拥抱又像求助的姿态,跌跌撞撞地走向她,却感觉她总距离那么远。他悲哀地想,他没猜错,她真的不肯原谅他。她不是来接他回家,只是想亲眼看看他流落荒野。
在他倒地的一刻,某些假象终于消失,他看清比真像更真的另一重虚景。他看清,她也在走向他,却与他一样,总感觉距离他相同的远。他透过她的灵魂感知到,她与他一样悲哀,她的景铄已另生他想,始终不愿像羁旅已久的游子一样,安静地随她回家。他们眼中的假象消失于同一时间和地点,因此倒地时,他们叠在了一起。柔软的身体覆盖在他冰凉的肚腹之上,他感到久违的安宁。
他听见文蓁梦呓似的低语,如此时幽淡的月光淌过他的心尖,让他在安宁中又疼痛得止不住哭泣:“他们说你可能死了,但我不相信。来,你听听,是他不相信。”
她把景铄的手轻轻拉向自己的腹部,声音突然变得厚重,一种景铄从未体验过得,圣洁而包容的爱意从她每一个音节中展开:“他不相信,他说应该来等你。我每晚都过来,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说,一定要每晚,否则说不定会错过。”
她终于露出慈爱的笑容:“你看,他这么有主见,多像你。”
燮宫中发生的大事,终被峻哲寥寥数语敷衍了过去。
宁王府遭劫,宁王之女失踪,凶犯不明。
景铄的事,则叮嘱易连城,诸怀阁绝不许透露半个字眼。璟王府和祁王府知情的宫人均被暗中训话,若走漏一丝风声,便去做璟王的陪葬。
景铄静养了小半月,大致恢复之后,就被峻哲传唤,在峻哲的书房里跪了整个下午。
其实峻哲与他会面的时间很短,甚至未责备一句,只是嘲讽似地问:“既然执意救人,安顿好了吗?自己一身伤是打哪来的?”
景铄垂头不语。
峻哲长长叹口气,摆摆手,疲惫地说:“文蓁是个可怜的孩子,怪我当初狠不下心,反倒害了她。”
说完就从景铄身边绕过。景铄只听见那脚步声在宽大的书房里虚浮着,在墙角和屋粱敲击出一圈圈空落的回音。
他品味着峻哲最后那句话,恍惚觉得峻哲有一种斟破未知、预见未来的术士般的智慧。峻哲和他同时意识到,他们已没有退路。关键是,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无从把握其结果,但峻哲好像可以。峻哲预知到,谁会成为整件事的祭品,最无辜的受害者。
走出御书房,就看见不远处候着的文蓁。
他归来之后,文蓁身上那股包容的母性很快消退无影,属于孕妇特有的孩童般的胆小和任性随之苏醒,她比之前更依赖他。每晚梦醒,文蓁都紧贴在他胸口,几乎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他身上,像只躲在主人怀里取暖的小猫,睡容宁谧。他胸口的伤口传来隐痛,却不忍心移动她。
文蓁看他出来,立刻露出又欢喜又紧张的神色,刚想奔过来,他急忙叫一声“文蓁,当心!”便快步了迎上去。他揽着她的肩膀,手掌轻贴上她的腹部,关切又略带责备地问:“他没告诉你,要好好呆在家里静养吗?你在这风口站了多久?”
文蓁立刻露出做错事的惭愧表情,眼圈开始泛红。
他拥住她,轻轻叹气,闻着她发顶传来的幽淡香味。夕阳将她粉红的面庞映得透明如花蕾,辛酸的痕迹随着她腹中生命的成形,已淡化无影,她重变得晶莹洁净,宛若新生。
景铄眼中也开始酸涩,闭目低语:“文蓁,我的文蓁,我的好孩子……”
突听文蓁轻快地问:“景铄,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带走馨若?父亲并不欲为难四叔一家。”
腹中的生命成为一道分水岭,之前的事,被挡在千里之外,再也无法侵扰她,她完全是出于好奇才问这个问题,而不是担忧。
她的轻快感染了景铄,以至于他一时错觉,自己并不在意那阴险的剧毒“似雾”。他笑着说:“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你放心,等回了漠西,我必定谨遵承诺,去大堂跪一天搓衣板。”
他在文蓁甜美的笑声中缓缓跪下,侧耳紧贴她的腹部,仔细倾听那幽深出传来的稚嫩吟唱。他哼出一段若有若无的旋律,沉醉地说:“文蓁,你听见没有,他又开始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