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殷邈拐过两道山弯,稍微放慢速度。
此时红日正要沉到远山之下,余晖给蔚然深秀的群峦勾勒出一圈金红轮廓,山体的颜色在那光彩辉耀下反而变得暗沉,像掩于明暖烛光后的褐色剪影。天边流霞成波,在半边天幕上胭脂般晕开,浓淡相宜,潋滟不可方物,与群山泛起的光晕遥相呼应,仿佛能隐闻纷繁而庄严的乐律从中生出。
他愣了一瞬,为自己的反应。邺华岛奇景千百,胜于眼前者不计其数,自己该见怪不怪,怎么就被吸引得如此之深,一颗心都猝不及防地缩成一团。
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的异常打哪里来。远处一匹骏马飞跃靠近,仿佛直接从落日中奔出,周身尚带着火焰的光华。他在那一刻突然产生错觉,明丽清晰的万物不知不觉变得迷糊,重重雨雾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眼前流淌翻滚如天边彩霞,最终正中心裂开一条幽深蜿蜒的隧道,四壁云海氤氲,霞光若隐若现。
骏马放慢速度,沿着雨雾云霞汇成的隧道优雅前行,他慢慢看清马背上的情形。他在某一瞬曾联想到自己的父亲。父亲年轻时有“连城公子”之称,清艳俊逸之色,几乎另整个北面武林为之倾倒,如今虽不再咄咄逼人,但就如被岁月轻轻摩挲过的润玉,温雅恬然,更增韵味。
但父亲与眼前的男子相比,就不自觉地显出烟火气。骏马上的这男子,他完全无法形容,即使是玉树琼花在他身边绽放,也会黯然失色,即使是焕赫天神与他并肩前行,也会失却英气。他的俊美和英挺,根本不属于这世间。他举手抬足,一颦一笑,都能毫不费力地把天地山川的所有精魂集于一身。
他分明是主宰这世界的神族。
沐殷邈仔细分析着自己的心理。他陷在一种情绪里面,如此之深,连呼吸都困难,但那情绪到底因何而来呢。男子的美,确实惊世骇俗,但于他此刻的心情,还是缺了点契机。他开始急切,根源到底在哪里。
“咦?”他听见一声疑问,浑身就悚然一惊。
那声疑问仿佛从云层深处渺渺飘来,轻盈似一瓣兰花,他甚至从那声音里嗅到淡淡的兰花幽香。他这才看清,男子宽大的衣袖后,半掩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被小心翼翼地保护在怀里,像一颗剔透而脆弱的露珠。
沐殷邈心里收得更紧,就像被一根绣线狠狠勒着,血丝洇出,他痛得浑身微抖。他不知道自己被女孩的哪一点吸引,也许是她晶莹的美貌,也许是她滢澈的目光,也许是她怯懦羞涩的神态,但这些又好像仅是“锦上添花”的那些“花”。那真正的“锦”又是什么呢?
他的目光,被男子的倾世风采耀得有些发白。随着视线的模糊,心里却渐渐开明起来。他苦恼地想,她为什么偏偏和这男子一起出现呢?是男子的存在,让她变成生长于雪山之颠的白莲,变成乘坐鲤鱼而去的水仙,变成漂浮于天河的白鹤羽毛,变成落花之中的灵山飞雨。她如此得神族眷顾,终令自身变成窘非人间气象的存在。
他的被神族护送的世外女孩,他的文鱼警乘、鲸鲵为卫的洛神,他的从云端落日迎向他的宿命。他喉头梗了梗,开始偷偷呜咽,是来自胸腹最深处的呜咽,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他因为一个男子的美,瞬间爱上一个女孩。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他身上,如此激烈,如此霸道,如此猝不及防。他面色绝望,身形晃动,无法自已。
他捕捉到女孩眉间有一丝淡淡的郁色,但她的目光又懵懂,仿佛完全不知那如影随形的忧郁来自于哪里,因此更加无措。他的矛盾、蒙昧、柔弱的女孩,他听见心里的那根细线一再一再地收紧,血液喷涌,淹没了他的神智。
他怔怔望着女孩,仿佛是被那细线牵动着开口:“你怎么了?”
女孩也怔怔看着他,随着那一问,眉间郁色更重,好像长久困扰她的难题终于有人肯关注,因此滢亮的眼仁里立刻透出无尽委屈。他想拉住她细软的胳膊,拥她入怀,亲吻她柔粉的嘴唇。他想将心掏出来,作为对她的安慰。
她摇摇头,露出雨雾般的笑容:“我很好。”
她目光投在他身上,却问身后的男子:“君瑟,你认识他?”
他在心里感叹,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这名字不至于辱没他,但又如何配得上他。
男子笑了。他看见上清仙台辉耀流转的灵光,听见白鹤在九天云层中清越的吟唱。他的神思似被一道绚烂至极的术法束住,以至于忽略了男子话语中隐藏的一丝戏谑:“不认识,但他好像认识你。”
女孩粲然一笑。很明显,她至为熟悉男子的说话风格,因此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他话中所有意味,但她的回应却很乖巧和坦诚,她摇摇头,柔柔地说:“他不认识我。”
她说的是“他不认识我”,而不是“我不认识他”,这让沐殷邈恼火的同时又委屈地想哭,他在心里大喊,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你这自以为是的小女巫。
他们一点点向他靠近,又慢慢从他身边绕过。他似被施了定身术,既无法挪动,也无法言语。他用尽全力,才得以略略转头,正好看见女孩努力从男子手臂旁往后探身,像只被主人捧在手心,又忍不住用前爪往地上探的憨憨的小兔子。
“再见,”女孩认真地说:“再见!”
沐殷邈昏昏沉沉地赶回邺华岛的家,没向父亲报平安,也没讲述缉拿烟行云的具体经过,箫远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其实不止箫远,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父亲,包括认识女孩之前的那个自己,统统从他脑子里消失殆尽。他从女孩的面颊,从她的目光,从她的神态,从她的一举一动中重新化生出来,与原来的世界隔开一条汪洋大河。
他在密闭的书房里不知所措,困兽般急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有一刻,他觉得应该研磨执笔写点什么,但笔尖触及纸页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墨星加重,扩散,透过纸背,将书桌晕成混沌的黑。
他换一种方式,开始回忆女孩的面貌,诉诸笔端。奇怪的是,他分明记得女孩带给他的每一丝最细微的触动,捕捉得到她的气味,眼神,声音,甚至呼吸心跳,她化成春风春雨,润物无声、无所不在地环绕他,却始终缺乏实体。
他想,睡过去吧,梦里她又会出现,她肯定会出现。她说“再见”的表情那么严肃,那么慎重,他们终会再见。她是个诚实的好女孩。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牵情绕,拼命捶打自己的额头,撕扯自己的胸口,蜷成一团,又摊开四肢,或者匍匐于枕,最终在精疲力尽中潸然泪下,脑中却清醒如斯。
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