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10
作者:凌朵尔      更新:2020-02-28 09:59      字数:2269

欧阳论思静默地看着怀中熟睡的身体,睫毛抖动,映着一脸惊怯。他暗叹口气,替她擦拭掉面颊上的一颗泪珠,斜斜往后一仰,依在床柱上,就那样半搂着淇滺,闭目陷入沉思。

他回到六岁的那个冬季。稍一体会,就能发现,那是他的一个转折。他从那时开始等一个人。

他在药王谷迎来那个幼小的不速之客。他的注意力像受到某种感召一样,迅速摒弃了其他能吸引孩童注意的情节,比如那不速之客悲痛欲绝的母亲,比如无微不至照顾他们却并非她父亲的陌生男人,比如又心疼又焦灼又悲伤的太子——潇翊的父亲。他的注意力完全越过这些情节,一丝不苟地集中在那可怜的小东西身上。

他偷偷去了那神秘的地方,透过水镜向那美得邪气的男子汇报。

“这个嘛……”男子紧皱着修长的剑眉,沉吟道:“这个嘛,只是你们一脉的猜测,只有个影子。”

他对着他掩不住焦急和愤怒的孩童面孔,露出诡计得逞的大笑:“逗你啦!如此大事,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已经在试着从‘无射’里提取牵引物,若真像你们猜的,还存在‘南吕’,必定能感应。”

他终于展颜。

男子又说:“看好那小鬼,等我们来人。若有必要,我会把她带回来。从今日起,全力配合药王谷,研制那剧毒解药。至于怎么研制,你肯定清楚,对吗?你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他想了想,严肃地问:“剧毒是‘南吕’的一部分,解药是‘无射’的一部分,若药用毒解,会不会有损二者威力?”

男子认真地看他片刻,没有为他少年老成的表现发笑,亦没评价他的问题是否幼稚。他的目光充满欣慰和感动,感慨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你们要快点长成,你们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

他很快就感受到她身边围绕的,悲凉与雷霆万钧相夹杂的危机感。他紧张不安,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明里暗里盯着她。他甚至打过盗走她的主意。奇怪的是,只要他稍稍靠近,原本安睡的她就会嚎啕不止,引来一大片人团团转。他拿她毫无办法,只能默默祈盼,宗族赶快来人。

但有时候,当他不存在盗走她的念头时,她又乖巧得很。他守在摇篮边,看她玉雪般的小脸,以及皮肤下泛起的淡青色。他轻轻将她托在臂弯上,带她到窗边去看淡淡的太阳,看她紧紧蹙起小眉头,他心里便咯噔轻响。他感受到来自胸腔深处的奇异的颤动。他不知怎么就难过起来,心想,她其实是个可怜的小东西。

他犹记得她被带走的那一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一脸惆怅的潇翊大叫:“怎么可能,她们不是你们的家人吗?你们要放任她们去受苦?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

他再顾不得跟潇翊争执,夺了一匹快马就疾追出去。

他至今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在六岁时创造那个奇迹。他们宗族的武功,讲究厚积薄发,对根基要求极严,他那时尚在修习心法阶段,论与人对战的资本,还远不及潇翊。他一人一骑,跨越整个翼国国土去追寻她。他丝毫没想过,即使寻到她,他又能怎样。

他真的创造了奇迹,在冰天雪地里追上押送他们的队伍。他见证了一场杀戮,见证一个熟悉的男子的死亡,见证了她母亲的决绝。

当然,他也见证了一种完美得近乎妖艳的术法。他无法定义那人使用的是什么,剑术还是掌法,抑或是单纯的内力。他只有一个明确的意识,那个人带走了她,那么,他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找到她。

他在荒野里游荡许久,不奢望找到她,也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或者想要做什么。及至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那种刻骨的沮丧的出处。父亲找到他时,他已只剩一口气。他在某一刻认定,沮丧来自于被抛弃。他从未像那一刻那般恨过父亲。他在半昏迷中向父亲伸出手,父亲将此误解为求助,或者依赖,或者其他柔软的意味,但其实他是想狠狠地扇父亲一耳光。是他们的抛弃,令他独自在这陌生的世界受苦,看着他的小东西离开,却无能为力。

他哭着说,没影儿了,再也找不到了!

哦,不会。父亲安慰他,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他们终会需要解药。

他知道,父亲并不理解他的心思,长久的离别已造就了他们的疏离。

有三年时间,他们的族人四处寻找她,但他毫不关心。他认定,那全是徒劳。他亲眼见识过带走她的那人,来自于或九天或冥界,唯独缺乏人间气息的修为。他的小东西被那样的的人带走,不可能再被寻回,除非他们自己需要解药。他多希望他们能因此而主动出现。但需要解药,就代表他的小东西正受剧毒的摧残,这让他无法忍受。

这种矛盾的心理伴随了他整个成长过程。时日越久,他越无法分清,自己到底偏向哪种选择。他因此变得沉默寡言,即使最轻松的时刻,也总挥不去那种难题无解的抑郁感。他羡慕无忧无虑的潇翊。潇翊的父母都死了,其实比他更不幸,但潇翊活得多洒脱。潇翊天生是个内心强大的人。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对潇翊风流不羁的生活抱着彻底佩服和羡慕的态度的人。

他还记得半年前从宗族归来,听到翼王告诉他空华城的事情后,心里那百感交集的滋味。他丝毫没顾及诸怀阁的传言,“那女孩凶多吉少”。就像他小时候认定,他不可能寻回她一样,现在他也认定,她还活着。贯穿了他整个童年少年时光的难题终于得解,他的悲和喜都到了极致,恍惚中又觉一颗心全无落实之处。

他一到空华城,就感受到她的影子。那个柔软的,剔透的,悲伤的小东西,在冰天雪地里被弄丢的小东西。那个带给他孩童最庄严的希望,激起他孩童最深刻的保护欲的小东西。他无需像潇翊一般,再去经历另一重衔接过程,他直接从清冷的空气,明丽的月光,安谧的夜幕中感受到她。

他看见她披着粉红色碎花斗篷,提着模糊的红灯笼从旁绕过。灯笼的火光被风一吹,正好投射到她眉间,她微微蹙起小眉头。他欣慰又辛酸地想,她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