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滺便开始详述:
你说,很久以前,有一对男女,他们很相爱,可是他们被下了诅咒,一个人的心是一块冰,另一个人的则是一团火,互不相容,接近则死。男子是巫师,他不停修习能破除诅咒的方法,却总是失败,最后,大概是上苍可怜,竟让他万念俱灰之下有了新发现。他有了造梦的能力,在造出的梦境中,他可以和心爱的女子毫无阻碍地相处。他们沉迷其中,花好月圆,流连忘返。
但造梦却是一件极耗心血的事,男子害怕与心上人分开,一直不肯收回法力,最终心衰力竭,无力回天。他看着心上人在梦境中灼灼明艳的脸,不解轻愁的微笑,心痛如刀绞,终于痛下狠心,与魔鬼做了交易,用他永世轮回中转世为人的机会,换回那个梦境不间断。他留给心上人一片永不凋谢的世外桃源,平静地烟消云散。
女子有一天在花林中醒来,见不到心上人,还以为他故意逗她,便有意置之不理。这一沉寂就沉寂了好久,等她发现事情不对时,急忙翻山越岭,跨越梦中所有山川和河流去寻找他。
奇怪的是,大概因为男子离开已久,她在寻找的途中,竟没觉出过多的害怕和痛苦,好像那场相爱已被隔在前世。她也感到藕断丝连的感情,也觉得心里被抽空似的发疼,但所有这些,总是如在雾中,没有实体。她一次次对着草地、河流和天空哭泣,可是她觉得不是为失去,而是为遗忘,是遗忘带走了她对他的回忆,那本该是她所剩的唯一的珍宝。而到最后,她连这遗忘本身也忘了。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寻找,为什么哭泣,为什么遗憾。她看看漫山遍野的枫树和斛树,火红的树叶在夕阳下几乎要燃烧起来,她心里一动,隐约记起曾经有一颗心也是如此燃烧。她终于放走对他的最后一丝感觉,茫然地离开梦境。
女子回到现实世界后,平静地嫁人生子,与夫君相亲相爱,举案齐眉,没几年,已是儿女绕膝,一家人尽享天伦。只是偶尔午夜梦醒,会觉得心里若有若无地发疼,就像血脉里种植的一丝细线在轻轻牵拉,她听到其中怅惘的叹息,伴随一种悠远的吟唱,好像试图对她诉说什么。她走到庭院,会发现花草树叶,明河稀星,纤云月光,还有树丛间的鸟儿,水池里的小鱼,都与白天不一样,他们好像都被赋予了某种灵气,依恋却忧伤地看她,试图对她诉说什么。夜风一起,风中好像隐着一双眼睛,她顺着漆黑的眼仁往深处看去,就看到漫山枫树林和斛树林,渐渐化成熊熊燃烧的火焰。
有一年春天,女子随夫君去寺庙祈福,路过榕树下的池塘,不觉被其中的鱼群吸引。那鱼群遍体金红,大的足有一人长,踊跃翻腾,几乎能飞起来。就在她忘神的瞬间,一带殷红从眼前倏然划过,随即又落入池中。
她的双目一阵灼痛,再看向池中时,就见一片金红色的正中心,立着一条正红色的大鱼,那红色潋滟欲滴,比鲜血比玛瑙更纯透。大鱼黑亮的眼睛盯在她脸颊上,令她有种皮肤层层飞离身体的错觉,好像这具身体并不是她,现在的这个她并不是她。但真正的她又是什么,又在哪里,她无从得知。她听到那丝来自血脉的悠远吟唱,却又想不清另一头牵于何处。她在突然兴起的仓皇中,从大鱼的眼仁里深深看进去,便看到炽热的火焰。
她隐约记得,那是一颗带给她无尽温暖,能令她那颗冰冷坚硬的心脏融化的心,她曾在那颗心的拥抱下接近死亡边缘,但那是怎样凄艳无暇的死亡。她在明灭闪烁的记忆中百感交集,有一瞬,她甚至恨那颗心的主人,他断绝了她心满意足死去的欲念,让她蒙昧地、空落落地游荡在人世间。但所有的爱恨都只是刹那一现,她依然只看得见当下,即便如此,她也不愿轻易从那大鱼的眼仁里离开。
她从他眼里看见层层铺展、叠叠绽放的蓝天草地,山川河流,亭轩花树,好像一重重看不见的门在对她打开,她感觉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风吹过她的衣袖和头发,让她既有死亡的悲,又有新生的喜。
她抬头,看见菩提树和榕树叶子在阳光下朦胧闪耀,她听见他们说,我的冰雪姑娘。她听见满空流动的阳光和风都在对她说,我的冰雪姑娘。
淇滺说完这个故事时,发现自己脸颊旁的头发已像被水洗过一遍,贴得皮肤痒痒的难受。她刚想伸手去拂,楚郁鞅的手指就已轻轻拂过。他没去擦拭她的泪珠,却将指腹贴在她清凉的唇上,小心摩挲,就如对待一颗润玉。
枝叶间悬浮的雪花突然变成琉璃,在静夜里叮当作响。
他不知何时已从背后拥住她,将侧脸贴在她头顶,低声说:“我的冰雪姑娘。”
他在淇滺的低泣声中,自责地说:“这都怪我,我尽给你讲这些忧伤的故事,让你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姑娘。早知如此,我该换成布娃娃和小熊的故事。”
淇滺被逗笑,却又哭得更难过。
“唉,好姑娘,”只听楚郁鞅低语:“你担心我也会因为造梦而心衰力竭?不会,不用担心,我不是巫师,我的好姑娘。”
淇滺果断地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你当然不是巫师,这世上哪里存在让你束手无策的事?”
楚郁鞅好笑又好奇地问:“那你担心什么?”
淇滺想了一会儿,才说:“君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和那个女子很像。我们都善于遗忘,却不自知。”
楚郁鞅贴在她唇上的手指一滞,声音就变得微微沙哑:“好姑娘,你想起来了?”
淇滺一笑,有说不出的颓唐之意:“君瑟,这么容易就想起来,就不叫善于遗忘了。”
楚郁鞅将脸埋进淇滺发间,淇滺感觉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他是因为激动还是伤心,却听他说:“没事,我的宝贝。你只要隐约意识到,曾经有些事,后来被你忘记。这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淇滺抬头,看见星光一点点消退,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心里一急,脱口问道:“君瑟,君瑟,我记得你会变出很多东西,远比现在多。”
楚郁鞅放开她,声音恢复轻快:“宝贝,你往四处看看。”
淇滺听见呼呼的风声从脸颊旁拂过,带着清新的咸湿味道,皮肤上好像沾满小水珠。她四面环顾,古树雪花已不见踪影,天空却更加暗蓝澄透,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借着光彩烁烁的星辉,淇滺看清身边林立的礁石。
海潮声入耳,她踩着柔软的海沙,欢快地往海水中奔去。
立在海面时,她又突然顿住,身体剧烈一抖。并不是因脚底传来的清脆感——那万顷海面竟是一块完整的墨玉,星河倒影流淌其中,就像另一面天空。
淇滺从那透明的墨蓝中,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慢慢浮现。
她痴痴蹲下,手指在海面一点,嘤咛一声,粉紫色的霞光从指下绽开,迅速向四面浸染开去,霞光中散散点缀金红或鹅黄的星星,碎钻般滟滟闪烁。
淇滺眼看着那面孔越来越清晰,怔怔地说:“君瑟,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对父亲的事情很感兴趣。”
楚郁鞅同她一道蹲下,手指在霞光中一荡,澄澄雾霭便开始盘旋扩散,雾霭正中,青冥浩荡不见底,仿佛为即将上演的画面留出庞大舞台。
楚郁鞅伸手一抚她的发顶,关切地说:“你若还感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全告诉你。”
淇滺漆黑的脑海里立刻划过一连串事物,死去的孩子,心痛欲绝的另一个“淇滺”,楚郁鞅剑尖闪烁的殷红光彩,还有一些,更为可怕,却失去完整性的记忆。她明亮的眼底掠过一抹惧色,立刻被楚郁鞅捕捉到。
楚郁鞅叹了口气,手指回收,海面重变得明霞灿烂。
淇滺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说:“君瑟,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父亲的事情,又不感兴趣了。”
她看一眼沉默的楚郁鞅,定定心神,接着道:“君瑟,已经过去的事情,就放手吧,好与不好,它们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一直陷在往事的僵局里,我如何确定,哪些事哪些人对现在的我来说才最重要,又怎样去走以后的路?”
楚郁鞅看了她一会儿,温软的目光清冷下来,缓缓摇头:“不,滺滺,你完全错了。”
他不顾淇滺脸颊微红,接着说:“你的话没错,但你做的事,却与你的话完全相反。你不是放开往事,正正相反,你被往事束缚,心中充满恐惧,因此选择全盘放弃。你放弃了那些原本对现在的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和事。”
他突然变得痛心疾首,再次摇头道:“滺滺,这都是我的错,怪我从前对你太宠溺,有求必应。从小到大,你种的花开得不灿烂,就把一整盆都送人,让我找新的种子,你养的小鱼死掉一条,就把一整缸都放生,让我捕新的鱼苗,你的衣裙配饰,有一点点不引人注目,就叠进箱底,让我买新的。你是个被宠坏的姑娘。你又自私,又怯懦,又追求完美。你不知道,我们总有一天要学会,带着往事烙下的瑕疵苟且过活,即使是我,也免不了那份苟且。”
淇滺听到自己的牙齿扣击音,和心脏重重撞击胸壁的声音,她不知这份激动的起源是什么,羞耻,畏惧,还是心悦诚服。
楚郁鞅靠近一点,重将手抚上她的头顶,眼里的清冷消失,目光像被水洗过似的明亮,海天之间的星光投进他眸中,泛起明黄烛火一样的温暖,他恢复成宽容而体贴的男子,他的劝诫庄重而充满抚慰之意:“滺滺,我并非让你改过。我说了,那都是我的错,所有后果都该由我来承担。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请求,我想请求你,如果错了,就一错到底。一错到底的错,有时候就不再是错,而是缘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千万不要半路回头,就如你父亲一样,在矛盾中过一辈子。你就算不勇敢,我也希望你做个果断的姑娘。果断,其实也是一种勇敢。”
淇滺终于在咸腥的夜风中,嗅出诀别的味道。她这时才明白,楚郁鞅为她造出如此美妙的梦境,并非想像那故事中的巫师一样,将她一辈子珍藏其中。他只是在以这种方式跟她告别。
撕心裂肺的不舍从何而来?她想,莫不是和每个即将离开父母嫁入夫婿家的女孩儿一样?她只是害怕和亲人之间,别时容易见时难。是吗?不是吗?她在痛苦和挣扎中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漂浮在凉湿空气中:“君瑟,我想,我和欧阳大哥的事情,我该再好好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