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事情就简单化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女孩子和慕容彦都一样。女孩子做了慕容瑜的妻子,面对慕容瑜清疏恬淡的性格,不冷不热地过着日子。好在她虽是道儿上的人,却是在顶级组织中长大,所受教养并不比大家闺秀、金枝玉叶差多少。哪怕看见枕边人就想吐,也能彬彬有礼地说一句:“夫君今日劳累,请早点安歇,闲杂事宜改日再讨论。”
况且,慕容瑜绝不是个让人看见就想吐的人,也不会主动找她讨论闲杂事宜,新婚那一日的闲杂事宜还是她领了头。早死早超生,躲不过的就别躲,这是道儿上混的基本心理素质。她俯在他苍白冰凉的肩头,感受到他心里的暗泣声,像一阵闷雷在她耳边回响。
她忍不住问:“你有心上人?也是被逼无奈?”
他不语。
她倒开怀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放心,我温柔一点,绝不弄疼你。”
她不知道,世上除了慕容彦那种生机蓬勃的爱,也有一种一开头就惘然的绝望的爱。他想远远地仰慕她,却受不了日复一日噬心的相思之苦,他想靠近她得到她,却又自知配不上。他的喜欢,是对她的亵渎。她的委曲求全让他充满罪恶感,觉得是自己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福,他应该被扔到十八层地狱,经历永世劫难。罪恶感加重了他与生俱来的自卑,他不但是个无用的人,还是个只会害人的无用的人,那他还活着做什么呢?他在云雾缭绕的悬崖边想到死,心想,自己若是一脚跨出去,会不会对所有人都好。
但天知道,那个每晚躺在他身边的人,给了他怎样对生的迷恋。她是一道流丽的月光,照进昏暗的山谷,刹时山花明净,澄辉蔼蔼,他行走其中,心醉神迷,某一刻,心里有久违的平静。
她令他获知生之美好,又让他深觉生不如死;她是他至死无法放开的痴念,却又是生生将他推往另一个世界的原动力。
他除了躲开,不知拿她怎么办好。
女人心海底针,慕容瑜的心是海底一粒沙,不但深,还与周围浑然一体,无从鉴别。女孩子自然也鉴别不出,即使鉴别的出,也没那个兴致,谁让他不是慕容彦?她能看到的就是慕容瑜没有否认自己有心上人,然后在婚后每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别说为了消除舆论影响做个样子牵牵手接接吻,连一日三餐都特地与她错过。
不过,按照这种论调,慕容瑜应该在新婚之夜勉为其难后,就守身如玉地搬到客房睡觉,可他独独不在睡觉一事上闹独立。
对此,女孩子只能理解,他在卧室睡习惯了,认床,估计在心里对她说了一百遍,让她主动让位去客房。
女孩子虽有教养,但涉世太深,自然有自己的一份精明,不会白白让人占便宜。她无父无母,因此嫁过来连八大件儿聘礼都没要,行了多大方便,睡你一张床怎么了?
如果情节这样发展下去,也不失为一件和谐的事。女孩子与慕容瑜相敬如宾,虽不抱很大兴趣,但也不反对床底之间偶尔讨论一回闲杂事宜,毕竟黑灯瞎火也不能老靠讲鬼故事打发时间。没多久就有了孩子,若慕容瑜争气一点,说不定还能三年抱俩,然后他们会在抚育孩子的过程中树立了共同的人生目标,纯洁的革命友谊得到进一步升华……可惜,如果永远只是如果。
女孩子少小经历家庭巨变,虽最终靠自身努力扭转了命运方向,但期间心酸不是常人能理解。不说遇到组织之前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就是入了组织之后,你以为光靠长得好看就能平步青云?这样长成的女孩子,坚强之余,注定会比常人更倔强一点,倔强,就不会擅长放开,也不会甘于妥协。
说来说去,这都是慕容夜兰的不是,她就算不喜欢社会学和历史学,怎么就不能花点时间稍稍研习一下生动活泼的少儿心理学?重理轻文,把精力都花在工程学上,偏科偏得过了头,无怪乎最后的考试会出局。
女孩子在对婚姻日复一日的不甘中,对慕容彦的想念日复一日加重,随着想念日复一日加重,对自身处境也就越来越不甘。不过女孩子和慕容彦两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了农奴翻身把家当的崇高觉悟。他们经历了不短时间的牛郎织女的挣扎,苦情了很长时间。
那段时间,他们的对话总逃不出这种模式。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能这样。”
“为什么说对不起?因为我是你嫂嫂?”
“对不起,他是我哥哥。”
“是,你们真是兄弟情深,再没人比得上你们,那我呢?我是一样物品,任你们送来送去,对不对?”
“……”
“慕容彦,你说话啊,你这个懦夫!”
“……”
“我不会原谅你们的,你们两个,你母亲,我一个都不原谅!”
可见在逆境中长大的女孩子,真的很不容易服软,苦情都只点到为止,而不会运用对比、反问等修辞手法令自己看上去更苦。比如若换了淇滺,在“你们兄弟情深没人比得上你们”那一段话后,必定会加上一句“我和他到底谁更重要,谁更重要,谁更重要?”这种发自内心的逼问终于让慕容彦退无可退,最终带着她私奔……
女孩子最终做决定,是在她十五岁生日时。想不到吧,跟淇滺一样的年纪,她就已历经人世悲欢离合,坐上五百强高管的位置,还有一个身价千亿的老公和同样有钱的情人。纵观淇滺这十五年,好像只做了两件事,出卖楚郁鞅的爱,乱花楚郁鞅的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日女孩子一直在外留到很晚,看着窗外飘起细细的小雨,水雾蒙蒙的树叶承受不住,一片片从枝头脱落,被风卷着在地上打转儿,不时发出模糊的破裂声,她忍不住感叹,第一次啊,生辰是这番场景。坠叶惊离思,听寒锵夜泣,乱雨潇潇。
她想到以往慕容彦陪她度过的每个生辰,不知他今年作何感想。
她忍不住再往深处想想,父母健在时陪她度过的每个生辰,不知他们在天上可好。
她遭遇家族惨剧,亲人几乎尽数死亡,无依无靠,漂泊无定,就剩那么点东西,她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那点东西,是重将她植回土壤的一双手。他令她重新生根和盛放,她的清新和柔嫩只为他一人。
可是,什么也没了,她的人生,再次经历了一遍没有硝烟的大型工伤事故,她重变成被连根拔出的植物。她想到收养并塑造她的慕容夜兰,慕容夜兰此时给她的感觉,就与十年前那场工伤事故的始作俑者一样。
她想去慕容彦的住处看一看,在雨中仰头看他窗纸上摇曳的灯火,在他推开窗户时对他微笑一下,或者打个招呼,问问他今夜过得好不好。但最终她只是隔着雨雾往慕容彦居处的方向遥遥一望,在心里对他说了声,再见,便抬脚往家走去。
到了居住的悬崖边,雨已停,月亮冰盘般悬在空谷之上,柔光从繁茂的菩提树叶间滑落,大片荼靡花在夜色中泛起空濛的淡蓝色调。悬崖边垂首吹箫的男子,身上像披了一层秋日寒烟,偶一片坠叶落在肩头,簌簌轻响。
这时候的女孩子,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像一线发丝绕着心头游走一圈,再漫不经心地轻轻一勒,莫名的细弱的涩痛让她无所适从。
她在今后的日子里回忆起这段心境,可能会有几种猜测。那细弱的、令她咽喉深处有些发酸的涩痛,可能来自于新婚之夜他胸腔里的暗泣,也可能来自于她当时的沮丧,也许二者相辅相成,就像她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也可能来自于每晚梦醒时,就着微黯的月光,捕捉到的隐没在他眉宇间的踟蹰。
也可能,来自于她走到他身侧时,他那一刻的目光。
女孩的生活中,从没见过那种卑微而隐忍。她觉得那种目光不该出现在一个清贵公子眼中,尽管慕容瑜并非有意为之。清贵与卑微反衬下的画面,是一种惊心动魄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