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女孩一直在想一个从前想过,但又被搁下的问题。慕容夜兰宁愿几次三番让着她,最后拼着一死,也要将以身引阵的修炼物传到她身上。其实慕容夜兰满可以直接杀了她,然后自己去引阵,这样所有权柄都回归其二子,绝无节外生枝的可能。
以慕容夜兰的谨慎,最终做那样一个隐藏变数的决定,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修炼物能让人生不如死,她受不住。
连慕容夜兰都受不住,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折磨呢。
女孩从前和慕容彦共事时,无论是修炼,还是一起执行任务,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久而久之,女孩便能问心无愧地说,这世上,她最不怕的就是痛。
可是连慕容夜兰都望而生畏的痛,到底是哪种痛呢?
女孩想着,缓缓卷起衣袖,将雪白的上臂伸向桌上燃着的灯烛。
火舌刚舔上的一刻,她尚有一丝松缓,还好,仅此而已。
可随着皮肤焦黑萎缩,赤红的血肉露出,又随之变白、变黑,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弥散满屋,她开始咬牙,额上豆大的汗珠淋漓如暴雨,她不停对自己说,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可她并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去,她进行这场自虐的意义何在。
慕容瑜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再有分担他痛苦的机会。那么,她就只是单纯地想知道,慕容瑜到底度过了怎么样漫长难熬的一段时间,才得到最终的解脱。
就像被吊着剥皮的松鼠,回头清醒看着自己血脉暴露的赤红身体。女孩在心里询问已经死去的慕容瑜,你到底有没有晕倒过?你肯定晕倒过对不对?你不可能一直那么清醒。你怎么能一直那么清醒?你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自己晕倒……
她“呼”地从烛火上移开胳膊,再受一分,她就会忍不住给自己一剑,但那只是小小一蓬烛火而已。慕容瑜在受苦的时候,如果把受苦的方式换成这根烛火焚身,他肯定能安静地睡过去。
女孩终于俯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她不停问自己,怎么能说自己不怕痛呢,分明是从未痛过。
慕容瑜出殡的第二天,亲卫送来慕容彦的信。
离别信。
握着淡黄的信纸,女孩心里一怔,突然忆起,慕容瑜死去的那天,她与慕容彦在悬崖上相逢时,心里划过的那道分水岭到底是什么。
那道挡住了他们美好过往的分水岭,到底是什么。
那个温淡的春日早晨,慕容彦拂开她脸颊贴着的、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含笑却明亮,对她说:“我一定会娶你。我今日就去同母亲讲明。”
就是那一天。此时的女孩,回忆那一天,终于意识到一件看似理所当然,实际很古怪的事——过了那一天,她与慕容彦再未好好说过一次话。先是责怪,激愤,渐化为失望,再变成夺权风波中的无奈和相互回避,最终变成现在这般,无言。
可是那一天,多么温和明媚,连花瓣都片片饱满,连树叶都尽向着太阳,连飞鸟叫声都像玉笙鸣唱,慕容彦年轻的脸庞看不到一丝阴影。谁能预料到,那就是分水岭?谁能预料到,离别就在那时发生?
离别总是在懵懂无知中发生,以至于斯人已无影,还未意识到发生过离别。
女孩想,她真的做了件蠢事。她本该趁着自己一心向着慕容彦时,多回忆几遍那一天。分水岭固定了,分水岭之前的事物也就刻进了骨子里。用往事做底,她将永远与慕容彦血脉相通,那么,之后的事情便都不会发生。可她满脑子想的是抗拒和逆转。现在她既无法逆转,往事也已烟消云散,她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提示命运无常。我们总喜欢对心上人说,陪你走到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陪你走到天空的尽头,海洋的尽头,远山的尽头。我们用这些没有尽头的尽头,显示自己的忠贞,更显示自己对一段感情超凡的把握能力。我们永远也预料不到,在不发生天灾人祸的前提下,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某一个温淡春日里,某一个温情脉脉却理所当然的、满以为在明天、后天、今后无数个日子里会被无限制重复的相互凝视,其实就已经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