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赤月?
七年前?
夏语冰瞳孔深深一缩,那一瞬间,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之门轰然倒塌,那些曾经痛苦的、不堪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朝她袭来,剧烈的痛楚席卷她的心扉,她几乎痛到不能呼吸。
额头上,冷汗涔涔而落。
垂在广袖下的手指僵直,根根泛白。
她用尽平生的自制力也不能将这股子情绪抑制下去,一双眼眸泛出凌厉的猩红,眸光更是凶悍逼人宛若神兵出鞘,惊人的杀戮之气从她身上爆发,她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出手撕裂那一张可恨的脸。
“看来是想起来了啊!”老者狞笑出声:“也对,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被放干的痛楚和绝望,谁会记忆不深?”
“不要再说了!”
终于冲开哑穴的帝琴跪在老者面前,痛哭出声:“父皇,您也已经杀了她一次了,难道您还想杀她第二次吗?”
“贤妃!”皇帝蓦地大叫出声,他已经顾不得脖子上致命的威胁,赤红着眼睛朝着帝琴咆哮:“你跟朕说赤月是病死的!病死的!”
艳红的鲜血沿着他脖子不断流下,不是挟持他的人松手快,他这会儿怕都是喉咙被割裂了。
那么深的伤口应该是痛的,可是皇帝此刻却跟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几近疯狂的冲向帝琴。
逼得那挟持他的人不得不点了他的穴道。
帝琴不敢回头,泪流满面。
老者轻蔑的看着状若疯狂的皇帝:“是孤杀了她。”
他讥嘲道:“她这一条烂命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珍视,不过她命还真大呢!不但没有死,反而灵魂强占了夏语冰的身体,这么多年骗取这一家人的信任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当真其母的风范。”
皇帝眼中闪烁着极致惊喜的光芒,声音激动到颤抖,可奈何不能动,只能在那急声唤:“赤月……赤月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你还记得我吗?”
夏语冰……不。
殷赤月睁大了一双猩红的眸子,好不容易将全部的疼痛抑制住,可这一声唤又摧毁了她刚在心底筑造抵御的城郭,被迫地接受了全部的记忆。
也,想起了他来。
想起多年前,那在人前君威显赫的帝王在她面前却是最温和的爹爹,他抱着她,哄着她喝下苦涩的药汁。她只说一声苦,他便是兴师动众令人四处搜寻甜食;她说想看四季之花,他以帝王之尊亲自和御花园的管事太监一起出谋划策,花费数日的时间与精力只为了能给她打造出可以赏四季之花的暖房;她说想为他解忧,他便是批阅奏折的时候教她看奏折,一遍遍解释到她听懂为止。
那样对她好的父皇,在死后,她却是忘记了。
“父皇……”
这一声唤,隔了七年的时间,也隔出了生死多年。
皇帝激动的落下了泪来:“赤月……我的赤月……”
殷赤月红了的眼眶再忍不住落下泪来,秦娇娘挽着她的手臂的手一松,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眼前这个‘女儿’竟然真的是一个恶鬼!
那她的女儿呢?
她的女儿在哪里?
殷赤月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心口一痛:“阿娘。”
“我不是你阿娘,你是一只恶鬼!”秦娇娘眼中大颗大颗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你骗我……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你还有心吗?”
“我失去了记忆……”
秦娇娘怒声打断了她的话:“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吗?殷赤月……堂堂公主屈尊住进我女儿的身体,我应该感到荣幸,对你下跪表示欢迎吗?”
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如针一般扎入殷赤月的心脏,她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是那么的苍白。她抬起含泪的眸子,既期待又害怕地看向夏琼华和夏老爷子。
夏老爷子纵使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却还是有些难接受这样的事,可到底对方是自己疼了十几年的孙女……他回避了她的目光。
夏琼华则是想到了严秋葵的话,他……他想要试着相信他一次。
他迎上她的眼光,想要告诉她,他……
秦娇娘蓦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冰儿,冰儿……”
她的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泪越掉越快。
“娇娘,阿夏……”
“她是恶鬼,不是我们的女儿!”秦娇娘蓦然激动地打断他的话,抓住他的手臂松开,扬匕首在喉咙间:“你若是被她蒙蔽,我就是死也要你看清楚!”
“她不是恶鬼,她是朕的女儿!”皇帝怎能容忍自己最喜爱的女儿被污蔑,愤怒地咆哮:“你们要什么,朕都给你们,不要伤她,不……”
他的哑蓦然被人点住,再发不出声音。
秦娇娘红着眼睛狠心往脖颈一划,伤口显现的那一刻,殷红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娇娘!”夏琼华心惊胆战的看着她流血的脖颈,又不敢叫太大声,就怕她一个激动把命葬送。
“你驱走她,驱走她啊!”秦娇娘哭着,匕首指向了殷赤月。
皇帝急得想要大叫,却怎么都叫不出声来。
帝琴捂脸哭泣。
老者则是一边得意的看着这一场亲自编演的大戏。
不知情的人,只能是围观。
眼看着秦娇念脖颈流下的鲜血越来越多,夏琼华终于狠下心肠,猛地一转身,面向殷赤月,厉声大吼:“恶鬼,你要怎么才肯放过我女儿?”
恶鬼……
夏语冰怔怔地,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她几乎是僵硬一般的转头,望向她身后的那一张张脸。
他们的宫主,什么时候这么脆弱过?
毓秀宫的宫人莫不心中剧痛,齐齐向她跪下:“宫主,你永远都是你!”
他们的命都是她给的,他们宣誓过的,永不背叛!
殷赤月眼眸中终于亮起了希冀的光芒,缓缓地她再看向了夏琼华、秦娇娘,还有她曾经那么努力想要保护的伙伴……不同人的脸上都是同一种恐惧的表情,她眼中才亮起的光芒于此时犹如最脆弱的泡泡砰地一声炸开。
绝望灭顶而来。
心底传来窒息的痛比第一次死亡时更让她痛不欲生。
却在这时,一双温热的手突然握紧了她的手,强行地将她拉入了怀里的同时一并将她的面庞和所有的脆弱……都隐藏在他的胸膛里。
而后,她听到了他犹如天籁的声音。
“你还有我!”
姑苏凉抱紧她,抬起的眉眼刀刃般锋利看向夏琼华,语声冷冽:“他们今夜说了那么多‘真相’,那我也说两个!”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指向帝琴:“第一:当年帝琴身怀有孕,生下的是双生女!”
“什么?!”老者惊呼一声。
皇帝也是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帝琴。
帝琴惊骇地扬起了脸:“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姑苏凉冷冷道:“双生女,姐姐身体强健,是天生习武奇才;妹妹先天体弱被判断活不过十五;你理智的选择了放弃妹妹,把妹妹养在了深宫里,骗皇帝说你很仰慕大帝之女帝赤月,取一样的名字是希望女儿能沾光多活几年,事实上是因为你觉得这个女儿会和帝赤月一样短命,连名字都不愿意起。可怜的皇帝被你骗得团团转,不但是答应了不向任何人透露她的信息,还把她成长以来的一切都捂得死死的,直到她七岁那年。”
他手一指老者:“他找到了你,你对皇帝谎称殷赤月病死,实际上是瞒着人把她献给了她。而后他将她带到了极北的冰川,活生生的放掉了她所有的血祭了帝赤月,却是失败了。你知道了这事,生怕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也被找到,便是用心头血让巫强行拘来她的灵魂,用特殊的方式将她圈养而后试图把她的灵魂和帝赤月的灵魂相融,也失败了。你不甘心,再次让巫招魂,却是招来了两个,你便是把二人的灵魂送到了同一身体!”
方寸大乱的帝琴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的话等同于将她心底最不可告人的伤口撕裂开,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形容的羞耻。
姑苏凉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接着道:“七年前,若不是殷赤月在她孪生姐姐夏语冰的身体里苏醒,取代夏语冰活下去,真正的夏语冰根本就不会在三年后醒来活到现在!”
他们相处三年,携手作战历尽苦难才终于离开天野禁,分开后他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原因就在这里。而后来他们分别建立势力,再次对上时他发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却不敢判定,便是跟她纠缠了这么多年,比青梅竹马相处更多的时间,他敢说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懂她。
“一体双魂,瞒过了很多人却瞒不过你。”姑苏凉刀子一样的目光盯在帝琴的脸上,若不是这一切是他亲自挖出来,他也不敢相信一个母亲竟然会狠心到这样的程度:“你利用她们的特殊性,让一直为她看‘病’的御医配置出让她们的神魂强大起来的药,后又给她们的药里掺杂进含有能激起人心理阴暗的药,促使她们姐妹产生隔阂,为的就是让夏语冰的灵魂足够强大踢出殷赤月的魂魄,让你再完成一场对帝赤月的祭祀。”
天!
虎毒不食子,这一位……
剧烈的抽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所有人都不可信的看向了帝琴。
帝琴羞得无地自容,色厉内荏的大叫:“我没有!”
“带方御医来!”姑苏凉既然敢当众说,那也是做足了准备。
不一会儿的功夫,鼻青脸肿的方御医便是被带了过来,押着他的人手一推,便是把他推到了姑苏凉的脚边跪下了。
“事实如何,你来说。”姑苏凉一踢方御医的腿。
方御医哆嗦着说了:“确实是……是这样。当年殷赤月死后灵魂被巫强行召回,还魂后便是我一直按照娘娘的命令照顾她,一直到现在。”
帝琴震惊的看着他,他怎么能背叛她?
方御医根本就不敢看帝琴。
真相大白。
秦娇娘却是快疯了:“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夏琼华眼疾手快趁机夺下她手上的匕首,强行的将她禁锢在怀里:“没事的,会没事的。”
“我生下了孩子的!”秦娇娘崩溃的哭出声来:“我有……我有!”
“有,有的。”夏琼华一个劲儿的安慰她。
秦娇娘却是泣不成声。
姑苏凉将殷赤月颤抖的身体更往怀里搂紧了些,低头贴在她耳边:“还想听吗?”
殷赤月缓缓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犹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样,她看着他,点了头。
“如你所愿。”姑苏凉道:“秦娇娘,你的确生下了孩子,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真相。”
秦娇娘顿时停止了哭泣,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夏琼华和夏老爷子,以及其他一干人等都看向了姑苏凉。
姑苏凉的眼底,却只有殷赤月。
他看着她的眼睛道:“记得小青吗?”
殷赤月干涩的唇轻启,声音嘶哑:“记得。”
亲手将她药倒,就为了让她小师叔研究她的背叛她的人,她如何会不记得?
“他就是秦娇娘和夏琼华的儿子,还有秦娇娘和帝琴其实是一对双生的姐妹。”姑苏凉一点一点地将真相说给她,也是在场所有的人听:“只是秦娇娘似乎是失去了记忆,而帝琴也不愿意让她想起来,于是这么多年对她避而不见。在这样的基础下,帝琴把你姐姐和当时还在襁褓里的小青给调了包,把你姐姐养在了秦娇娘膝下而把小青送到他师傅那里用特殊的法子压制他骨骼的生长,让他看起来比你小几岁,其实他只比你小几个时辰。”
他说完这话,有黑衣人带着昏迷的小青从天而降。
殷赤月看过去,就见那黑衣人撕下了小青脸上的面具,露出他真正的脸来——那是一张和夏琼华极其相似的脸,一样的美若冠玉,一样的风采翩然。
“原来……”
她看着秦娇娘和夏琼华、夏老爷子脸上突然爆发的惊喜之色,后又看向他们这边的紧张之意,只觉得这是天大的讽刺。
从始至终她都是被抛弃、利用的那一个。
她的人生就好像是一场笑话,所有的出场不过是为了逗人一乐。
他们很高兴吧,把她这般残忍地玩弄在掌心里。
殷赤月凉凉地笑了:“姑苏凉,这些你其实很早就知道了吧!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那一日鼓舞相合后的将计就计的试探时,还是在倾尽势力调查我之后为了看今日看我众叛亲离只能归你所用布的这个局?”
姑苏凉看懂她眼底的悲凉之色,蓦然一惊,再张开嘴声音已然嘶哑:“之后……”
他可以骗她的,可是他不愿意。
“你看,事实的真相如此。”他以笑容掩饰此刻浓浓的心慌:“你没有自己的身体,我好披人皮,这都是被人算计的,既如此我们何不连起手来,将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
殷赤月迎着他越来越不安的注视,冷冷一笑,下一刻猛地推开他,面向身后:“毓秀宫众宫人听令!”
“是!”
“殷赤月卸任毓秀宫宫主之职……”
“主子!”
“宫主!”
毓秀宫的宫人莫不惊呼出声。
殷赤月气沉丹田,更大声的道:“自此后,其职改为严秋葵担任,离歌、冬英、夏梅共辅之。利、刃、出、鞘四部首领升为护法,协助他们管理毓秀宫,但有背叛者——杀无赦!”
“主子……”
“我再不是你们的主子!”
殷赤月眼中有泪花闪烁,却是斩钉截铁的道:“你们就此离去,从此再不相干!”
“主子你怎能不要我们?”
“不能追随宫主,我们宁愿死!”
殷赤月厉声打断他们的话:“那就当我瞎了眼,救了你们这一帮没出息的东西!”她不想伤害他们的,却不得不说这样的重话。她已经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了,再不能搭上他们的。
她的事,于此时,将会彻底了断!
殷赤月狠心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那一张张伤心欲绝的脸,面向帝琴。
“赤月……”帝琴再一次落下泪来。
殷赤月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以一种冷静到冷血的声音道:“七年前死的那一刻,我知道是你舍弃了我,你是母亲我不恨你,我只当是自己把命还给了你从此再无纠葛。我忘却记忆重新来过,你却是紧追着不放的设计我,在我的宫里安插人手制造叛乱、看着我杀兄,做出弑父的事却毫不阻拦……当然了,你怎么会阻拦呢?你阻拦了,谁来完成你的计划?没有我来完成你的计划,你真正喜爱的女儿和侄子怎能这么安然无恙的活着?”
“不是的……不是的……你听我说。”帝琴泪流不止,哽咽道:“当年你外公带你出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可是我拦不住。我也做了我最大的努力了,我唤回了你的灵魂,找到你姐姐的身体让人重新活了下来,你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对,活成了人人惧怕,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殷赤月盯着帝琴的眼睛:“帝琴,若能自己选择,我宁为鬼永世飘零也不愿就这么活过来被你利用到底!”
“赤月……”
殷赤月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转身向皇帝:“父皇,纵使被人蒙蔽而今才知道真相,女儿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后悔!这些年你昏庸不辩是非,奸臣当道,百姓民不聊生,你该受这惩罚。”
皇帝的嘴唇颤抖着无声张阖。
这么多年里听的无数奉承,也不及她这一声呼唤动听,皇帝老泪纵横。
殷赤月双膝一软,对皇帝跪了下去:“女儿不孝。”
记忆的回归让她记起了谁才是真心待她的人,真的,可笑的,这个人一直都是皇帝。而仔细回想皇帝开始昏庸的时机,正是七年前她死之后,所以她才是直接导致朝局混乱的真正原因。
他们都有错,可是更大的错却是这些将他们推入深渊的人!
她对着皇帝恭恭敬敬三个响头磕下去而后起身,抓住众人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机,身形鬼魅般一闪,到皇帝身后时手臂一横,抱起他时足尖一点,以极其快的速度往远处掠去。
她还重伤未愈!
姑苏凉悚然一惊,不敢耽误,立即追了上去。
“宫主!”
毓秀宫全部的人一个不留地也追了过去。
呼啦啦地,人一下子就走了大半。
留下的众人呆在原地,直到老者一声唤:“杀了这些人!”
那些早虎视眈眈的弓箭手闻言立即拉满了弓,射出箭。
诸位重臣顿时犹如惊弓之鸟,纷纷躲避。
夏琼华护着秦娇娘和昏迷的小青走。
只有夏老爷子,他怔怔地望着殷赤月离开的方向,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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